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身子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极点,两只手cha在裤袋里,两只腿平伸出去,伸得老远。
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但并不是送茶来。她咳嗽了一声,说:「戈小姐,听电话。」
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色,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就猜着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借着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好和她吵闹。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激,时间这样晚了,她还把男朋友往家里带,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的无线电也已经停止了。
当着刘荃,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却随手把房门带上了,就在门外向李妈说;「不管是谁,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说我这会儿办公呢,叫他明天再打来。」
「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爷说一声吧,」那女佣嗫嚅着说:「是少爷叫您出来──」
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告诉你人家这会儿忙着呢,还尽着啰唆!给我回掉他就是了。」
这两天天气炎热,一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感到闷热,刘荃心里想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大概一定是他们的电话就装在二楼的过道里,她不愿意让人家听见她说话。等到她进来的时候,仍旧随手关门,他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这时候另有更可注意的事发生。她一进来就走到他旁边,在他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低下头来看他那本书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宁服里面似乎没穿衬衫,又少扣了一只钮子。从这角度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的衣领里掩映着的两只白腻的圆球。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皮肤由微huáng泛入洁白,正像蛋卷里托出的雪糕球。刘荃当时仅只是感到震动与恍憾,像一个小孩在橱窗里看见奶油蛋糕,忽然发觉橱窗上并没有装玻璃,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
他如果马上赧然站起来就走,他觉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不愿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然后借一个借口,很自然地站起来告辞。
戈珊仿佛嫌坐得不稳,伸出一只手臂来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伸到刘荃前面来替他掀着书页。那本书渐渐地越写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荃的肩背上仿佛热烘烘地贴着两只灯泡。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掀书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了。他听见她笑。她的笑声那样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又像是异常遥远,像是云里雾里隐隐听见一种金属品的叮当。
她挣扎着不让他抚摸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挣扎,接触越多,他甚至于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rǔ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
他突然阖起书站了起来说:「我得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微笑着望着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手臂折过来,把香烟送到嘴里去吸了一口,不经意地弹了弹身上的烟灰。
「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开门。」
他检点刚才记的笔记,折叠起来夹在那本书里。有一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chuī到阳台上去了,吸在铁阑gān脚下贴着。他走出去拾。
戈珊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顶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转着玩,也跟到阳台上来。刘荃伸手来接帽子,她却把手一缩,藏在背后。他伸手来夺,她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他抢帽子的结果却是抱住了她,他自己不知道抱得多么紧,只觉得在黑暗中她压在他胸膛上,使他不能呼吸,像一个绮丽而恐怖的噩梦。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
他一次次地吻着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为她有肺病。刚才在她房间里看见许多瓶瓶罐罐,PAS与肺病特效药。同时他也感到不安,那阳台上虽然黑暗,房间的灯光正把他们的剪影映在一个明亮的背景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楼下的小院子里的人──黑暗中现出红红的一点火星,是香烟头上的火光。的确是有一个人吸着烟走来走去──现在似乎倚在铁门边。
「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
「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gān吗?」
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xing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槍躲在yīn影里等候着,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bī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gān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于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luǒ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ròu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绿漆铁阑gān,水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
房间是yīn暗而不整洁的,苍绿的粉墙,椅背上与chuáng阑gān上永远挂满了衣物。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烟灰。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帘里透进来。在那薄明中,这一切是有一种làng漫气息的。
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gān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chuáng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来开门。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着。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想到huáng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qíng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着,他仿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
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粗浓的眉毛,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着身,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she出愉快的光辉,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一上一下用力摇撼着。
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没关上之前,听见玉宝在说,「再来一遍。」
「来,拥抱一下,」赵楚说。
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这是现在通行的国际友人间的仪节,讲究的是抱得要紧,吻得要快。难处就在谁先吻谁,不经预先约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撞痛了脸和鼻子。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大家蜂拥而上,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右颊一个响吻,把头左一转右一转,真要转昏了。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刘荃并且听见说,中共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一点都错不得。中级以下的gān部,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
刘荃捏着一把汗走下楼去,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会工夫,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
「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
刘荃不觉皱眉,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他惴惴地走上楼去,来到玉宝的办公室里,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裁fèng。玉宝这一向常常叫裁fèng来做旗袍,在举行晚会的时候穿,特别是有国际友人在座的场所,这也是最近一般政府首要的爱人间的一种风气。这裁fèng是苏州人,和玉宝言语不通,所以总是把刘荃叫上来当翻译,刘荃勉qiáng可以说几句上海话。这一类的差使总是落在他头上,张励还因此取笑过他,屡次说:「上司太太这样离不了你,你小心,上司要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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