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在北京?”他问。
“我一直住在北京。”
“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
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chuáng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著那上面的扶手,又把下颏搁在手背上。
“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麽地方,”刘荃说。
“也许我们又在新疆碰见了。”
“也难说。”
她突然在那舂chuáng上站了起来,把手指了指巷西墙根下的一团黑影,仿佛是个人蹲在那里。
“是谁?”刘荃也吃了一惊,大声问著。
没有回答。
“是什麽人?”他走过去问。
“放哨的,”那民兵短短的回覆了一句,在地下啪的吐了口痰。
“不早了,回去吧。”huáng绢说。
他们从横巷里穿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迎面的屋脊上蹲著一个黑影,想必又是放哨的。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huáng绢寄住的那家人家,她进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回去。他忽然又听见那齐整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他后面,渐渐跟上来了。四邻的狗又零零落落叫了起来。在那死寂的村庄里,老远的就可以听见民兵队伍里说话的声音。那隐隐的人语声与寒冷的犬吠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起伏著,使他怀疑那仅只是他的兴奋的响声,一切都出於他的幻想。
在月光中,那huáng士的甬道笔直的在眼前伸展著。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huáng土甬道,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
他甚至於有一个神经错乱的感觉,觉得他要是不回家去,改走另一条路,他们盲目地跟在他后头走着,就会找不到唐家。第四章
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衬衫之类,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盏豆油灯,灯油快gān了,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使那整个的huáng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yīn影,仿佛有了这点光亮,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
唐家那边屋子里黑——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
他应当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学校去,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要划清界限。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
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
「什么人?」有人喝问。
「是我。工作队里的。」
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没言语。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
「唐占魁呢?叫他出来!带他去问话!」
大家嚷成一片,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huáng土弄中连跑带走,很快地已经把那喧哗丢在后面老远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他在心里诅咒着,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得要去拿回来,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比较好些,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们家去,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
于是他又bī迫着自已往回走。还没到唐家门口,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行好的爷们!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废话!叫唐占魁出来!」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来,」
「去搜去!」
「咱们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gān吗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辈子没gān屈心事,不信去问,──都是街坊,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刘同志!」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刘同去呢?刘同志上哪儿去了?」
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仿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发急地揉搓着。
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再来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本能地把手一缩,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颤声叫着:「刘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
「他妈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揍他妈的!」跟着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一道火光向空中she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来。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挂在那里,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种奇窘,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
然后他发现,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他匆忙地去解钮子,一个个地解开。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
「趁早给我滚下来!」有人向屋顶上喊话。「再不下来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来。
「爹!爹!」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
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
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张励也还没有睡,几个重要的gān部也都在那里。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已经扣押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颗钮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
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伤口。民兵没让她进去,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早就来了人,什么都给贴上封条,柜上贴一张,缸上贴一张,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尽自在旁边叩头,求他们少贴两张,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
开斗争大会那天,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见了gān部就叩头。「几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宽大宽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这儿来胡闹!」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匆匆走了过去。
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你要站稳立场呀!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那是死路一条,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哭着说个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条命,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
「去去去!你再闹,也捆你一绳子!」李向前走过来说。
她并不走开,依旧站在台前,四面张望着,寻找她哀求的对象。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会场里人声嘈杂,一阵阵地像波làng似地涌上来,她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
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盖着黑瓦,四角卷起了飞檐。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像对联似的:「全国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打垮封建势力。」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台前的几棵槐树,叶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阳huánghuáng的直照到戏台上来。那秋天的阳光,也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
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排着队唱着歌,唱得震耳yù聋,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民兵也排队进场,个个都拿着枪,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拦腰系着一根皮带,胸前十字jiāo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台前站了一排,台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嗡声嗡气地叫喊着。
「妇女都站到西边去!青年队站到这边来,挨着小学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待会儿不许出去!喂,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远了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