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手cha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huáng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
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是清清白白gāngān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不相gān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利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翻脆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gān燥的huáng红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qiáng,而且她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qíng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dàng,格林白格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gān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huáng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shòu。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qíng的了!送这么一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qíng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cha了一把红绿jī毛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luǒluǒ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chuī着她长长的卷发,chuī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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