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chuī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qiáng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qíng?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qíng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当然,现在这世界,jiāo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huáng沙似的明净,行人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破dòng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yīn死了!老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gān,除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gān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xing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开头的,索xing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qíng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chuáng大柜梳妆台,男xing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huáng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rǔ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bī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jī。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gān。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说吗!bī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bī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qíng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jiāo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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