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默默站到门口等车。
于忠艺开着吉甫车过来。
不为问:「这么晚还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为说:「那么,请载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车,买了半打啤酒。
车子驶上山,不为喝酒解闷。
〔你也来一罐。]
「我需开车。」
不为点点头,「你是个好青年。]口气像一个大妈,不为自己先笑起来。
于忠艺不介意,只是笑笑。
车子停在山顶,一天星光灿烂,衬着满地霓虹灯,像煞整个宇宙铺满珠宝。
「小于,说说你自己。」
他想一想这样开始:「我在上海中学毕业后本想出国读书,可是经济qíng况欠佳,于是申请出来打工储蓄留学费用。」
一句话解释了他为什么在伍家做护理人员。
「你受过训练?」
「有,我有证书,学过一年病人护理。」
不为说:「你一定去得成,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鼓励。」
「当年我学校有不少人半工读,一个男生早上四时起来往鱼市场帮父亲宰鱼,八时来上课.浑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于忠艺点点头。
〔多得你悉心护理家父,这些事本来应该由子女来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还是由专人负责比较妥当。」
「家父有无给你麻烦?」
他欠欠身,「不可以这样说。]
不为近年已经很少碰见这样有礼的人,十分欣赏。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愿意剪指甲,他说会痛。」
不为笑出眼泪「我两三岁时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为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肯定会痛。」
于忠艺也微笑。
不为叹气:「其实指甲与头发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为开了第三罐啤酒。
于忠艺劝说:「别喝太多。」
「一个人喝不了多少。」
于忠艺说:「我也喜欢啤酒。j
I对于这个都会呢,有什么看法?」
他笑笑不说。
[没关系,我离开本市已久,感qíng也颇疏离。」
「都会居民,十分幸运,机会多多,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繁荣,发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竞争比较大,需要脚踏实地,沉住气努力做事。」
「说得很好。」
他打开吉甫车天窗。凉风习习,一只糙蛾轻轻飞进来,停在椅背上。
于忠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为不想失态,点点头。一进公寓,便倒在chuáng上睡着。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开亮灯,发觉那只飞蛾跟了她回来。
不为轻轻说:「你朝生暮死,为何打来扑去?」
开了窗让它飞走。
这一醒睡不着了,淋浴洗头,起来工作。
看看天亮起来。
翁戎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扑鼻,叫人无限欢喜。那些男生的电话仍然不绝,录音机贮存量已满,统统成为遗珠。
门铃一响,不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饭来。
她去开门。
「今日换换口味,吃碗雪菜ròu丝面,不为你胃口甚差,人人长ròu。独你消瘦。」
不为看到玄关地下有只死去的飞蛾,已变成焦huáng色,它始终没有飞走,不为用纸巾轻轻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买菜,你爱吃什么?」
「妈,有天觉得人多事烦?」
「她不知多高兴,心甘qíng愿照顾全家。」
「睡得可好?」
「好极了,一早起来张罗早点。」
「手臂呢,活动得可好?」
「年纪大了,即使没有病痛,也不能同后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轻高手。
「我中午时分过来。」
保姨出去了。
不为自有烦恼。
翁戎十天八天后出差回来,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则,就得回外国去。要不,在外头租地方住,这需要钱。不为手头上没有现款。
一个人要争气,可得有点钞票才行。
毕业已经好几年,老是挣不下钱,不是没有收入,可是左手来右手去,又一向贪欢。香槟一箱箱抬回,旅行乘头等舱.连珠子都穿凯斯咪。
真正等钱用,又不想问母亲要,她会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买的宝蓝色缎子旗袍,穿上非常夺目,头发梳髻,cha两枝筷子,问洋人:「给你来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账麦克麦克,塞满口袋。
酒吧里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员.写作人、画家编剧……
她叹口气,可是,伍不为没有节蓄。
大姐都觉得父母有钱,不为却不那么想。开始的确有,但是已经用了那么多年,华人说坐食山崩,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退下来已有十年,开始还不肯看医生:「忘记车匙放哪里有什么稀奇,渐渐连车子在何处也不记得了,跟着,人名、地名,全部遗忘,医生立刻知道是阿兹咸默症。
伍太太决定在家照顾丈夫,支出庞大。
到了今日,不为不觉得他们还有巨额存款。母亲的首饰像不劳说的那对西瓜玉镯,还有两只五卡拉左右的钻戒,都好久没见,下落不明。
可能已经变卖。
既无场面可出,不如套现。
是以小保险箱内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发觉孩子们上学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历迅也不在。不劳说:「他到中文大学去面试。」眼角瞄着大嫂,表示艾历逊不是吃白饭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捞一两节课教,也够剃头吃午餐的,有个去处好过没有。」
奇怪,这两个人,谁要是饶了谁,身上像是会少了一块ròu似。
大嫂讲完了,看着不为。
不为想,咦,轮到我了吗。
果然,来了:「不为,我见昨晚由阿忠载你回家。」
「是。」
「他是司机,你应坐到后座,免人误会。」
不为一怔,她没那样想过。
「这个阿忠,虽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四处留神,日夜都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保姨的亲戚,谁会用他。」
「亲戚又怎样,今晨我读报纸,十岁女童遭绑架撕票,元凶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为轻轻说:「那么,辞退此人,由我们三个女将来服侍老父饮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声。
不劳「唷」地一声。
不为又说:「抑或,送到老人院,长年对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劳说:「这阿忠月薪要万多元。」
不为说:「比起注册护士,只是小数点,二十四小时服务,认真难得。」
她们两人这才不响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边的房子打算租出还是卖出?」
「当然是出租。不为,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卖,好歹留着收租,十年八载之后,归了本,jiāo给孩子们。」
大嫂脱口问:「爸妈这幢小洋房,现值多少?」
不劳骄傲地答:「最多值三千万,此刻尚值一千万。」
大嫂咋舌,「这么小,这么贵。」
不劳得意洋洋,「越贵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盘:「我们两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为也分得一百。」
「为什么你五百?」
「不虞是长子,多分一份。」
不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来,替小仍补习功课。越教越有兴趣,英文及算术之后,教小仍写毛笔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党……
老人走过,也过来写字,提着笔,想一会,忽然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来了?」
老人放下笔。不再言语,恢复迟钝。
于忠艺说:「请恕我多言,有一间特殊学校——」他把资料jiāo给不为。
不为回过神来,「啊,是,咦,这学校适合小仍。」
「在家教学虽好,但孩子们也需要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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