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上。
一个容字忽然跃进她眼帘。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说子女千万不可读医,否则将来被人笑叫庸医。
看仔细一点,子翔怔住。
「彼得容与妻子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西十三街二二三八号。」
子翔头上像是被一吨砖头击中,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该处出生。
容家住址怎么会在杭州第一孤儿院的计算机数据上出现?
子翔连忙阅读内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国公民容氏夫妇领养三月大女婴祥红。」
子翔不敢相信双眼。
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红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红回转来,笑着说:「林斯先生说明日中午亲自送护照来。」
她看见容子翔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了?」
岱红顺手按熄计算机,收拾桌面杂物。
她再转过头来,发觉子翔已经不在室内。
她追出门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儿院,一时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车。
司机问:「去甚么地方?」
「丹阳路。」
她走进一间咖啡室坐下,细看手上资料。
子翔还算镇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还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负型。
照片中的她与今日无太大分别,小小圆扁脸,大眼睛。
这无异是她。
子翔抬起头,孤儿院她叫祥红,所以,母亲给她取一个叫子翔那样文雅动听的名字。
她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纯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有一对容彼得马利夫妇,廿五年前,在杭州收养了一个孤女。
子翔打电话给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声音传来,「子翔,恭喜你,事qíng完善解决。」
子翔难以启齿。
「子翔,甚么事?」
「琪姐,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几岁?」
「十六岁,省试第一名。」
「我是否一个快乐儿童?」
「全世界最幸福。」
「谢谢你。」
「喂喂喂。」
子翔随即拨电话给林斯。
她咳嗽一声,「可以出来吗?有私事找你帮忙。」
林斯惊喜,「你在甚么地方?」
「丹阳路。」
「当心扒手,把财物放好,我十分钟就到。」
他丢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开咖啡室玻璃门便看见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见他时眼神像见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问:「有没有静点的地方可以说话?」
林斯说:「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详谈。」
子翔点点头。
他把她带到寓所,打开门,子翔只见公寓全白装饰,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十分整洁,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给她。
子翔仰头喝gān。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请你帮我。」
「有甚么事请直说。」
子翔把打印文件jiāo给他。
林斯打开来细阅,他面色也变了。
子翔把护照jiāo给他,护照小相片与婴儿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轻声问:「你是几时发现这件事?」
「一小时之前,孤儿院当我自己人,让我看机密档案,无意中发现。」
这时,子翔声音开始颤抖。
「你的父母从未与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为是他们亲生。」
「慢着,尚未百分百证实。」
「林斯,帮我。」子翔捧着头。
「我立刻替你调查。」
他马上进书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来时发觉容子翔蜷缩在安乐椅里,面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脸。
林斯并没有叫她坚qiáng或是振作,说比做容易,他不喜讲励志废话。
他只是轻轻说:「我已托省府生死注册处调查计算机记录。」
子翔呜咽一声。
他故意说些别的话题:「孤儿院事件解决,你也该功成身退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
「甚么?」
子翔坐起来摊摊手,「我把前半生从头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点非亲生迹象也无,他们待我赤诚,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12)
林斯温和地反问:「那你还想怎样?」
子翔叹息落泪,「他们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太爱惜你,也许怕从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后,会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时怀疑的蛛丝马迹得到答案,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仍然认为我是个亲生儿。」
「子翔,你很幸运,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岁之前我时时想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真的?」
林斯点头,「各人有各人烦恼,家父终身不愿正经工作,家母独力支撑家庭,深以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视她,「你四处奔走,男伴没有异议?」
子翔已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三分遗憾地说:「我连约会都没有。」
林斯愉快地说:「不能置信。」
「办公室中人人把我当某种宗教狂热分子,对社会不满,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风气,力挽狂澜,像移山的愚公,挑战风车的拉曼彻人……」
「于是你走出那狭小的写字楼。」
「此刻我的确愉快得多。」
说到这里,他听见计算机叫他查电邮的讯号。
「子翔,跟我来。」
子翔跟他进宽大的书房。
书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风异常jīng美,但是子翔无暇欣赏。
她走到计算机荧屏前坐下,读完电邮内容,颓然掩脸,耳畔嗡嗡作响。
电邮证实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书房装修得非常jīng致,原来蛋huáng色天花板上漆写着略深一点点的瘦金体字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仔细留心,还真看不清。
终于,压力实在太大,小钢pào似的容子翔失声痛哭。
林斯很守礼,他并没有乘人之危趁势把她拥在怀中,他斟一大杯热普洱茶及放一块热毛巾在茶几上,轻轻退出书房,掩上门,任容子翔哭个够。
天花板上还有一句话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写实。半晌,子翔渐渐停止哭泣,热茶与大毛巾都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cao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jīng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xing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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