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qiáng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父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迎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jiāo人员,身体语言份外讨人欢喜,他讲明身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立刻搁满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qíng圆满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胀,每日胀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中国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迎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毛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白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内cha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cao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gān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xing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chuáng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fèng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qiáng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qíng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qíng。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chuáng,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she。」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she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