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泡沫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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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微笑。

    忽然之间我脸红了。

    他问:“我可以向你讨一杯中国茶喝吗?许久没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过是超级市场里买回来的,所谓龙井,五块钱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说:“我在重庆住过一阵子。”

    我笑:“我还以为你跟八国联军到过北京。”

    他一怔,随即笑道:“我年纪还没有那么大。”

    “惠尔逊先生,你想说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你救过占姆士。”他慎重地开始说。

    “何足挂齿。”我看着他。

    “占姆士已经订亲,他将在九月完婚,对方的家世与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有什么用?”

    “占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说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恼怒说。

    我恼怒,“我跟你说过,无论大仲马小仲马都死翘翘了,你去问占姆士他是否阿芒,你们废话可真多。”

    “不不,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属来向你表示一点敬意。”

    “给我钱,快放下走。”

    他尴尬的说:“不是钱……”

    “嘿,原著里面说,叫茶花女离开阿芒,付的是钱,我还以为鸿鹄将至,我可不收银杯奖章。”气势汹汹地撑着腰。

    “小姐……小姐……”他伸进口袋里的手拿不出来。

    “什么?”

    他终于说:“是我国最高市民荣誉奖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勋章。

    “见鬼了。”我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这勋章不是容易获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给我这块烂铜烂铁便想我以后不见占姆士的面?没这么容易,他是一个好伴侣,佣人告假的时候非常有用,又会说笑安慰我,不换不换,你走吧,请放心,我俩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qíng,我保证他九月份结婚,娶的是那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可是那奖章呢?”他急急问。

    “搁这儿吧,瞧腻了还你。”

    “可是占姆士——”

    我已经把门关上。

    这老小子,他以为他可以欺侮我。也难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决不接受东方人为他们家庭一分子,娶huáng皮肤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并不为意,即使史篾夫家属派来使向我提亲,我还要三思而后行,多半拒绝他。嫁过去做王昭君?从来没这个兴趣。

    我走到小露台,终于将几棵仙人掌转了盘,希望以后它们长得粗粗壮壮。

    完了我约南施吃晚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我们享受日本鱼生,我将一搭墨绿色的海胆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温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问:“联络到史提芬没有?”

    “他到卡萨布兰加主演‘北非谍影’去了。”

    “你们还结婚不结?”

    “结是结的,”我说:“针无两头利,各有各的好处,结了婚,总有个人陪着说话,聊胜于无。”

    “别说得那么悲观好不好?”南施叹息:“我若有了对象,一定尽心对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jīng忠报国’?”

    “撕烂你这张嘴。”

    我说:“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单身好。”

    “你现在好了,一边放假,一边等结婚。”南施说:“幸运之神一直跟着你……年轻、貌美、聪明、能gān,占尽所有风光。”

    我说:“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没长我的志气,倒确已先灭了自己威风,来,更尽一杯,”我一仰头喝得杯见底。

    南施也轻松起来,“有时候大醉一场,也颇见qíng调。”她想一想,“就少个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痴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块刺身。

    我想了一想问:“你认为占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没见过他。”南施说道。

    “你没见过招风耳?”

    “宝琳,你对他的态度很亲昵呵。”

    我不以为然,“我与他很谈得来,如中小学同学般。”

    “洋人,有点家世……借他的力来巩固你在这殖民地的商业地位,是一个好机会,他在政府里必定有点影响力,人家一句话,你就不必长年累月的等升级了,有便宜好拣就不必太清高,这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机会。”

    “可是我都快要结婚了。”

    “婚后你还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难道到此为止?史提芬养得活你?他陪你两条灯芯绒裤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么死心塌地,他是个憨小子,人品是没话讲的,可是你总该知道你自己的脾气,如今你格局也摆大了,易放难收,经过奥哈拉之战,你就该懂得,凡事有个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顶,“是,大姐。”

    “我这话只对你说,你是聪明人,不会讥笑我是机会主义者,下次你见到占姆士,别在口舌上占便宜调笑,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让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后出来混,就便当得多。”

    “我晓得。”

    南施gān尽了杯中酒。

    “你不愿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们是好朋友,易说话。”

    她抓起手袋付帐。

    我呆呆的回味着她说过的话。

    忽然我心平气和起来,回家上了chuáng,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占姆士说过不止一次,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诉说,我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没有,我的烦恼是yù平步青云而不得其法门,那么占姆士可以说是一阵风,能够稳稳地送我上腾王阁。

    我既然有这个企图,又有现成的机会,我懂得该怎么做。

    我对牢镜子练台辞:“占姆士,你说过帮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万,二十个月花红。”

    或是:“占姆士,我救过你,你也得救救我,凭你的关系,割一块地给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纯银七千万万两。”

    太荒谬了。

    正经点,马宝琳,正经点——

    “占姆士,看样子我要做死一辈子的职业妇女了,占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难,我虽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你可否凭你的关系,替我谋份好差使?”

    这是比较则中的说法,我决定这样讲。

    我是这样的虚荣,爱往上爬,出人头地,做风头,以致不能达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惭愧。

    平地青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困惑了。

    占姆士来到的时候,我刚在盘算应如何把我准备好的辞句表达出来,他先开口。

    “惠尔逊那老货来过了?”他无限的懊恼,“他专门坏事。”

    惠尔逊,啊是,惠尔逊,我竟忘了。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占姆士扶着我的肩膀。

    “我原以为他会用钱来收买我,叫我离开你,谁知道他只出示一块七彩的破铜破铁,我搁那儿。”我奴奴嘴。

    “他有没有无礼?”

    “没有,”我想一想:“也许有,我不知道,出来做事这么久,感qíng非常麻木,并不分得清人家有无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语叫‘吃亏就是便宜’,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怎么计较?”我苦笑。

    “你仿佛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样。

    “很大是不见得,”我微笑,双手抱胸前。每当我觉得要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便用这个姿势,在刚才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随便什么人,爱上来侮rǔ我就上来了。

    “惠尔逊是我们家老……老帮手,你别介怀。”占姆士仍然着急。

    占姆士真是个好人。

    我嗫嚅的说:“占姆士,你答应过会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关注地探过头来,“你说呀。”

    因其态度诚恳专注,忽然之间我不觉得他为人古板迟钝,又长着招风耳、大鼻子了。

    “占姆士。”

    “说呀,”他很温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如果你要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会拒绝。”

    我开口:“很明显,你来自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国家,这次你特来探访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开始担心——中国是神秘的国度,那女郎也许受过西方大学教育,但说不定她一样会落蛊——是以我想我们已受到了gān涉,”我停一停,“我对你没安着好心肠,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否答应一声?”

    说完了我红着脸,自觉身价贬值:开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占姆士静静听我说完,非常失望的问:“就这么多?可是你不说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凡是我家人面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关照过,只要你令牌一取出来,通行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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