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累得和衣倒chuáng上就睡。
阿娥纳罕:“每次回来,都又脏又累,像做过什么苦工似的。”
王女士不出声,看着熟睡的女儿,小小面孔,乌亮头发,知道父亲不再返家,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刹那间20年过去了。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
阿娥探头进来:“邬太太她们全来了,等你一人呢。”
王女士立刻赶着搓牌。
子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郭印南打过两次电话来问,阿娥说:“还在休息,如有要紧事,可以叫醒她。”
“不不,我稍后再找她。”
子盈起chuáng连忙梳洗,只觉饥肠辘辘,六神无主,走进厨房,见到准备给太太们吃的青菜面,即时占为已有。
阿娥说:“小郭先生找你。”
子盈立刻与他联络。
“子盈,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到上海去,崇明的地盘有点事故,岑先生叫我们去看看。”
子盈感觉到压力。
“想出来走走吗?”
“我想多陪母亲。”
“我明白,那么,我买水果上来看你。”
子盈坐到母亲身后看她打牌,闲闲说起,要出差到上海。
邬太太笑:“上海比深圳雅致,有一座金贸大厦,五十六楼有一间凯悦酒店西餐厅,可以看得到整个上海景色。”
“不知谁说的,上海同巴黎像,一般是一个大盘地。”
“年轻人很喜欢去上海呢。”
王女士笑笑说:“子盈是老实户头,她一时还转不过来。”
“这才是真聪明,只有越来越好。”
忽然门铃一响,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提着蛋糕及水果上来,众阿姨笑:“家有漂亮女儿才有这样的享受。”
子盈对郭印南说:“真不舍得走。”
“我们只去两三天。”
他带来资料,与子盈一起研究,又介绍上海及崇明的风土人qíng。
王女士经过书房,看到他们两个人像一对同学在做功课似的,倒也喜欢。
小郭说:“沪语像鸟叫,‘好勿’是你好吗,‘乌搞’是乱来,‘羊盘’是瘟生……”
子盈笑了。
他看着她天真秀丽的脸,满心欢喜,说不出的爱慕,全流露在一双眼睛里。
外头的女长辈问:“是谁家儿子?”
“是未来女婿吗?”
“人很大方,你看糕点水果全是最上等的货色。”
“看样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对建筑师,我在南湾那幢房子,叫他们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发展大型计划。”
“式笺,这回你家热闹起来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满贯。”
“唔!”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来接子盈,明显觉得阿娥对他不一样,她招呼他吃咸菜ròu丝泡饭,还有醉jī皮蛋相拌,他一边吃一边发出索索声表示赞赏,阿娥托他去探访一个开饭店的亲戚。
子盈拎着行李出来。
郭印南只觉女伴怎么看都可爱,他已堕入qíng网里。
他们出发了。
上海像巴黎吗?
旧区比新区像一点。
天空上都有烟霞,矮房子上有晒台,弄堂特多,路边还种着梧桐树。
子盈无暇欣赏风景。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工程负责人之一——一位年轻时髦的向映红小姐,一开口便对郭印南说:“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这个形容词,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并不介意。
一身法国名牌服装的向映红气乎乎:“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你到了地盘一看便知道。”
车子驶来,她先钻进后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边。”
郭印南让子盈也坐后座,自己与司机同坐。
向映红不出声,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也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渐渐地,这jīng明的上海小姐看出苗头来,只见子盈手腕上一只极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写着PP两个字母,她一怔,会是真的吗?
不禁有点懊恼,香港人真讨厌,学了英国人那套yīn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们底细:这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女究竟是谁?
这时,郭印南开口了:“向组长,我同你介绍,程子盈是我同事,刚自伦敦大学回来,她舅舅是王xing尧。”
那向映红僵住。
说也奇怪,向小姐反应奇快,脸色突变,忽然满脸笑容,转过头来:“唷,来了生力军,子盈,我是向映红,母校是清华。”
子盈只胡乱说:“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车子驶到地盘。
一定是下过雨了,一地泥泞。
郭印南一下车就叫苦:“怎么已经开始清拆?”
半条街已经拆掉,铲泥车已经bī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着矿工靴,一点也不怕,下车直走过去。
她明白了。
两帮人对峙,来拆旧屋的一帮人,连机器被公安拦在一角;反拆迁的又是一帮人,正破口大骂,双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语难听之极。
祠堂门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得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们手法,这是一种恫吓。”
子盈走近一看,只见棺木上用红漆楷书写着“杜步民收”字样。
这时向映红与公安jiāo涉:“这算是什么世界,这样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这班刁民赶出去!”
附近停着的一辆田螺车,有火烧痕迹,已严重焚毁。
很明显,冲突已变成械斗。
再走近一点,只见十来个中年人手挽手静坐祠堂前,怒目相视。
子盈看着他们,忽然转过头,与小郭低头商量起来。
这时正逢秋老虎,日头蒸晒,地盘污水沟恶浊味上升,非常难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见他不住点头。
片刻他走开,叫人把铲泥车驶出地盘。
那帮抗议拆迁的人呆住了。
向映红顿足:“时间已经迫切,工程赶不及做,需巨额罚款,你们搞什么?”
小郭说:“向组长,由我负责,清理现场,把田螺车及棺木搬走。”
“这是bào徒行凶证据!”
“派出所会处理。”
忽然有人抬来几箱矿泉水及汽水,还有小食。
子盈蹲到那帮人面前:“请问,谁愿意出来讲话?”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飞来,子盈闪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叹口气:“不说话,谁会知道你们想怎么样?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见,诚心谈判是正经。”
忽然有人站起来:“我来说话。”
这种场面,其实同环保人士抗议伐木差不多。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近两百年历史,我们不能看着它被拆掉。”
“可是,建筑商已付出地价,向有关人士作出合法赔偿。”
“那是官商勾结,并无征询我们意见。”
“你们可是想发展商再补地价?”
“不,宗祠无价。”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极痛心的样子来,堂堂大汉,忽然落泪。
子盈轻轻推开祠堂大门。
两扇门足有二十尺高,榫头仍然灵活,一打开,天井落下的一线阳光照在青砖地上,出奇宁静幽美,子盈忍不住走进去。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祠堂里头却这般幽静,始料未及。
子盈虽不姓盛,却也毕恭毕敬。
大汉跟在她身后。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每一块都代表一个人,祠内横梁大柱,本身就是历史文物,但是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间小小两百年的祠堂算是什么。
子盈细细察看,对建筑物的设计与陈设有说不出的喜欢。
她问:“祠堂里没有女xing?”
“是。”
“为什么?”
那大汉一怔:“规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亲、妻子、女儿,均是女子,没有女子,何来男儿?”
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大汉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这打扮朴素、语气温和的少女,有一种亲切的神qíng,他愿意多讲几句。
他答:“女儿总要嫁出去,变成人家媳妇,故此,祠堂里不设女子名字。”
“听说有事,可请出祖宗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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