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_亦舒【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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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与母亲通过电话,嘭一声倒在chuáng上,睡了整整8小时。

    是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慵懒地靠在chuáng上。

    向映红看着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xing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聪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的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他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带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着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着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huáng鱼、醉蟹、huáng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着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jīng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着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用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着,打两个结,是个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ròu。”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个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着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cháo、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读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xing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曲,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着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láng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尺,5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恭喜恭喜。”

    阿娥说:“这屋里没有大贪的人,也没发财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个人。

    迟疑半晌,她说:“爸不知怎样。”

    王女士不出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子盈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顺女。”

    “瞎起劲,吃对门,谢隔壁,她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帮那张玉芳作调停,与敌人共进退,读书读昏了头。”

    “好心有好报。”

    王女士叹口气:“别人的女儿都似人jīng,我的女儿像呆瓜。”

    子盈听不到母亲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见人群围住股票报价版凝视,整个城市笼罩冷清yīn暗气氛。

    这是一个最敏感的都会,稍有风chuī糙动,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进父亲办公室,发觉只得接待处有人。

    她怔住,三个月前还火热的人来人往的写字楼,怎么今日像即将停业?

    她走进去,秘书拦住问:“小姐你找什么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认得我了?”

    玉妃脸都红了:“子盈,我只以为是债主上门。”

    “债主?”子盈讶异,“我父亲呢?”

    “子盈,是你?”

    会客室里探头出来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帮忙。”

    “职员呢?”子盈看着空dàngdàng的办公室。

    “柏棠公司已经结束营业。”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瞠目结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电,这里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来,右手才能去,业主欠我们,我们欠伙计,一个环节一断,全体倒地,就这么简单。”

    子盈呆呆坐下来,想斟杯酒喝,发觉白兰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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