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_亦舒【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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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子盈时时听母亲说,他们程家有两样宝贝,不不,不是子盈与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jīng致的象牙麻将牌,打起来轻巧方便,滑不溜手,母亲几乎天天用。

    第二样,是厨子阿娥,这名女佣由外婆训练,做得一手好菜,尤其会做上海点心:生煎馒头、ròu丝炒年糕、荠菜云吞,水准一流,牌友吃过,人人称赞。

    这两件宝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将房内永远有客人搓牌,即是说,程太太王式笺女士不愁没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叹说:“都是酒ròu朋友罢了。”

    程太太并不动气,笑答:“那当然,没有酒ròu,何来朋友。”

    想得那样开,倒也是好事。

    子盈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宝贝,我与子函又是什么?”

    程太太忽然严肃起来:“子盈子函是妈妈心肝,一个人少了心肝,还活不活?”

    子盈相信这是真话,于是不再妒忌阿娥与麻将牌的地位。

    子盈12岁那年,程家发生一件大事。

    现在想起来,真佩服母亲,不吵,不闹,不哭,也不佯装不知,心平气和摊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过来坐下,对丈夫说:“程柏棠,大家留点尊严,我们分手吧。”

    子盈虽小,也知道这是要求离婚,不禁流泪,平时她不大见到忙做生意的父亲,她担心以后更难见面。

    子函却维持缄默。

    子盈很清楚记得父亲愕然:“我没说要离婚。”

    “所以由我来提出,文件已经做妥,在林律师处,你随时可以签名,你的衣物已经收拾好,司机会替你送过去。”

    程柏棠发呆。

    “子盈明年往伦敦寄宿,子函到罗省升大学。”母亲如释重负,“大家有无问题?”

    一个家就这样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亲能够这样潇洒,当然因为拥有qiáng劲后台。

    王女士妆奁丰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独立洋房内,娘家在西方几个大城市都有产业,程柏棠多能gān或多窝囊,都与她的社jiāo生活不相gān,她有她的老同学老朋友,以及麻将搭子。

    有阿姨来搓牌时问:“式笺,你真不伤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说:“吃点心,你看这jīròu小笼包多鲜嫩。”

    可是终于有人忍不住:“听说是个台湾小姐。”

    “为什么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们迟早要留学。”

    “可是这么早——”

    王女士轻轻说:“免得他们听见母亲夜间哭泣。”

    众女友这才噤声,恻然。

    她反而安慰她们:“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对,王式笺不难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红木箱子里装着的象牙牌倒出来。

    子函同妹妹说:“什么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声。

    子函问:“是指妈妈会找新的男朋友吗?”

    话还没说完,母亲已在房门口出现,闲闲地说:“放心,我才不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妈妈心中只得你们两个。”

    子函松口气,笑出来。子盈却凝视母亲。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么样对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们都一样,永不感恩,见过鬼还不怕黑,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不久兄妹便离家读书,一去10年。

    父母也许有丑陋的一面,他们都没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亲便来探访他们,即使是谈生意,也把子女带在身边,周游列国,他开会,便安排小兄妹学滑雪、逛美术馆、游市中心。

    10年下来,全欧洲去遍了。

    子盈中学毕业,他想把子女一起调到南加州读书,但是他们的母亲不赞成。

    “女孩子在北美读书没有气质。”

    程柏棠有一个好处:他自知亏欠她,不与她争,一切忍让。

    他陪笑说:“让他们兄妹有个伴也好。”

    王式笺也笑:“你另外有一对子女了。”

    他低声答:“那一对还小。”

    两个人语气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语已经很好。”

    “又英又中还习法语,压力太大。”

    那时,他们在夏蕙酒店套房开家庭会议,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说:“Regardez!I1neige,”她用法语说,“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飘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觉得十分骄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国语言了,叫他这个失职父泪盈于睫,就让子盈留在英国吧。

    “子盈预备读什么?”

    “建筑。”

    程氏大喜过望:“呵,程兴程建筑公司,子盈,毕业后来帮爸爸。”

    倒是前妻谦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他们兄妹成绩表上统统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拢嘴,“保证每所名校都录取。”

    王女士牵牵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帮我jiāo功课。”

    “哪里,没有你帮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当初开设公司是你的资本,至今你仍占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声,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

    子盈讶异,这算是相敬如宾吗?

    她闲闲问:“今日的你qíng况如何?”

    “香港经济火热,你我见证这个都会成长,眼看要转朝换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决意留下。”

    “你呢,你怎么看?”

    “我留,人离乡贱,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gān这一行的人,很难不沾手。”

    “要当心点,要懂得何时离开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过去看着父母笑。

    她的长头发编成辫子,用黑色发夹,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裤。

    程柏棠看着女儿:“你怎么不穿粉红色?”

    “他俩不像你,也不像我,不爱打扮,最朴素不过,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电子产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读电脑绘图设计。

    “那么,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么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着,程柏棠陪一个笑:“香港传xing尧哥即将上台。”

    他前妻看着他:“是有这个说法。”

    “xing尧哥可有同你说及?”

    “他没说过,我也不好问他。”

    “xing尧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亲与他的母亲是亲姐妹。”

    “这么说来,”程柏棠兴奋地搓起双手来,“将来的领导班子里,有我们的至亲了。”

    王女士看着他,调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经离婚,否则,你的社会地位也连晋三级。”

    程柏棠轻轻说:“我从未说过要离婚,我也从未签署任何文件。”

    “太迟了,五年已经过去,手续自动完成。”

    “我并无再婚。”

    王女士站起来:“这与我无关。chūn假后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伦敦,没有异议吧?”

    散会。

    程柏棠离去之后,她哼了一声,又叹口气。

    子盈问:“妈,什么事?”

    “子盈,人要自己争气。”

    子盈呵地一声。

    “他现在知道了,要转朝换代了,以前挣下来的关系将来恐怕用不着,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时不知她说的即是父亲。

    翌年,她进了伦敦大学建筑系,这样向父亲报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毕业生只有十余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同学都在恋爱,有些一见钟qíng,有些不舍得在欧洲读书而没谈恋爱,只有子盈静心读书。

    她做功课至深夜,电脑屏幕上那一点光映到她瞳孔里去,她秀丽端庄的脸似玉像般凝重,那样专注,当然直升。

    子盈浓厚乌发仍用黑色夹子,灰白蓝是她喜欢的颜色,暑假她申请到建筑公司做学徒,那身打扮叫人诧异,与她一起录取的有个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纺百褶裙。

    薇薇问她:“你也是上海人,几时来的?”

    子盈据实答:“我是美籍华人,在罗省出生,在香港长大,我只会几句沪语。”

    “说来听听。”

    “蟹粉豆腐、蒸花卷,还有,《玫瑰玫瑰我爱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说错了吗?”

    “毕了业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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