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点头:“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学普通话及上海话。”
“是吗?请指教。”
穿雪纺的薇薇比子盈机灵:“英国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势必为新人新事取代,盛传两位角逐首长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会菜名歌名,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认识有关人士,得到蛛丝马迹。”
子盈抬头说:“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报名学普通话。
子盈发觉原来有很多选择,她决定学繁体字加国际音标,痛下苦功,一架小小录音机压在枕头底,睡前听,因为年轻,半年就朗朗上口,不过,语气有点生硬,像外国汉学家说中文。
她有很多疑问,到处请教人。
“瀑布的瀑怎样读?xué道的xué如何发音?”
上了手又去学沪语,一位上海来的女教师专心教她。
“50年代,说‘叫关好吃’,到了50年代,转为‘老好吃’,今日,年轻人喜说‘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语,同英语中cool、aweson一样,并非真的老,或是瞎,凉或是惊人,只是一种形容词。”
子盈叹道:“cool!”
老师笑了。
一年下来,她两种方言都说得很流利。
去到人挤的地方,她会说:“啊,瞎轧。”
子函看着妹妹:“你打算回去帮爸爸?”
他说一口地道美国英语,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异其趣。
子盈问:“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挂念妈妈,以及家中两宝,特别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辫子:“你仍无男友?”
子盈摇头。
“约会过没有?”
子盈又摇头。
“心理与生理上都没有需要?”
子盈有些许遗憾,她再一次摇头。
子函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没有烦恼。”
子盈看着他:“是妈妈叫你来打探这些吧。”
“是,有无男生对你有兴趣?”
“一个也无。”
“妈妈有点担心。”
子盈真想即时扑到母亲怀中,她感喟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子函忽然问:“妈妈可有男朋友?”
“我未见过。”
“妈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无怨言。”
“是,年纪越大越觉得她克制、忍耐、大量、得体,学得她一成已经够用。”
“这样忍让,她内心一定辛苦。”
“但是,总不露出来。”
复活节有一个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现。
新上任的菲律宾佣人不认得她,不愿开门。
阿娥一看,惊喜jiāo集:“子盈,你回来了。”
他们家规矩,从不叫少爷小姐,王女士说过:连荣国府里仆人都只直呼宝玉,小孩才能快长大。
一打开门,子盈发觉阿娥鬓脚全白,心里一震,拉着她手一路叫妈妈。
一进门听见细细碎碎搓麻将声,心里已经定一半。
再看见妈妈一头黑发,打扮时髦,在家也戴着金珠镶钻耳环,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见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开。
子盈索xing抱紧妈妈。
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着,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着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jiāo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qíng?”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姨妈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远一点。”
“对付程柏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近日来,很多人都对王家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会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xing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真还似小孩,率xing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爱睡,单纯之极,并无七qíng六yù。”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jīng。”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chuáng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再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又何必bào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着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jīng妆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金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钮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钻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chūn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qíng地走过来,握着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柏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着的遗传这时显露无遗,她的ròu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着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20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着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qíng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9岁;你是子照,8岁,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xué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jīng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会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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