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得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恨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gān衣机中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xing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面,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
“找我gān什么?”
他拾起笔记还给子盈,不舍得走,细细打量她,然后说:“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关上门,差点拍到那小子的鼻子。
真正肤浅,看中一个人的皮相已经够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无话可说。
走过镜子,子盈发觉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高挑修长,有胸有腰,深蓝衬得她皮肤雪白,子盈忍不住把双臂抱在胸前,轻轻用沪语问镜中人:“侬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暑假,她应聘到温哥华阿瑟艾历逊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住在母亲在海滩路的顶级公寓里,傍晚一边喝冰淇淋苏打一边看英吉利湾的日落,她自觉幸运。
母亲来看过她走了。
接着,张小乔带着两个孩子及保姆也来。
他们打算留到暑期后才走,孩子们已经找到学校进修英文及算术。
张小乔带燕窝粥给子盈。
“我们就住山上,20分钟车程。”
她戴墨镜,开一辆血红色平治跑车。
口气像煞把子盈当知己。
“8月行jiāo接礼,我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没事,9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这样做呢,是否过分机灵呢,可是港人凭这套本事已经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练成的本事,哪舍得放弃,许多朋友都在温埠,街上随时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络,也真劳累。
张小乔讪讪问:“听柏棠说,你拿了一个奖,说来听听。”
子盈不想自我标榜,仍是微笑。
张女士叹口气,脱下外套,除下细跟鞋,说也奇怪,就这样,不但矮了一截,腰围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张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乔,”她轻轻诉说,“听这个名字,就知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个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点也不俗,英雄不论出身。”
张小乔看着她:“子盈,你真好教养,是像你母亲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学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说:“我跟你父亲,已有10年。”
是,子盈记得,10年前她失去父亲。
“他始终没与我结婚。”
子盈不出声。
“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觉得那个都会真美真新。呵,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是世界顶尖,街道整齐gān净,大厦林立,人人会说英语,男生英伟,女生潇洒,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静静聆听。
有那么好吗?真有那么好,父亲带小子盈到中环,逐个介绍建筑物的风格、历史,然后说:“将来子盈盖一座子盈大厦。”
“尤其是地下铁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这样伟大方便的设施给民众享用,于是,我留了下来,最喜到山顶喝茶,逛名店商场。”
这时,子盈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张小乔穿上外套,吸一口气,扣上钮扣,奇怪,腰身马上变回二十五寸,她踏进高跟鞋,补好粉,又恢复艳丽。
子茵子照自补习社出来,嚷着要游泳,子盈索xing带他俩回到公寓地库泳池,教他们蝶泳。
子盈矫若游龙,自水里窜出吸气,又潜入水底,三两下手势,已游抵池边,叫弟妹五体投地。
保姆拍手叫好,张小乔艳羡地在一边欣赏。
半晌大家上岸,保姆笑说:“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头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闹着要到姐姐家吃热狗,保姆一直哄:“别打扰姐姐,姐姐要做功课。”
子盈用毛巾裹着子茵:“不怕,我会做热狗。”
带着弟妹,在厨房做了香肠面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顿,又让他们淋浴更衣。
子茵玩得高兴,把小小的同母亲一个印子似的瓜子脸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觉得这比花言巧语好得多了。
家里一团糟,自有保姆一一收拾,最后由司机接了孩子们走。
保姆称赞说:“大小姐全无架子,真是大家闺秀。”
张小乔不出声。
过了不久,子盈与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瞩目的政权移jiāo仪式。
那面鲜红的旗帜一抖,飘扬开来,子盈只觉浑身一震。
她凝视表舅沉着坚毅的面孔,沉思良久,才关熄电视。
那一夜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建筑大师法兰业怀德代表作《流水》的图册。
那是她的圣经,放在身边,时时翻阅,以慰心灵寂寥;另外,就是一本莫奈的莲花池画册,呵,不可一日无此君。
电话响了。
那边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华人瞩目的大事没有?”
“全部收看。”
“那面旗帜让我震撼。”
“我也是。”
“你怎么看将来?”
“我不知道,子函,你呢?”
“拿外国护照,回去应该没问题吧。”
“子函,到外国生活,持外国护照,是因为一个人诚心诚意选择该处作生活根据地,而不是企图利用那本护照做护身符。”
子函笑了:“喂喂,喂喂,”他故意喊几声,“地球找子盈对话,子盈在哪里?”
子盈也只得笑。
“子盈,你口气像小道学先生,记得小时候大家吃蛋糕糖果,三五岁的你便会一本正经对我说:‘少吃好滋味,多吃坏肚皮。’笑痛大家肚子,妈妈说你脾xing像舅舅。”
“看到三舅舅没有?”
“我十分为他骄傲,现在他是第一号权贵,子盈,我们回去投靠他。”
“我还要考毕业试呢。”
“书呆子。”
子盈不以为然:“人人都那样说,我当是褒奖。”
她摊开书读,饿了,烤热了牛角面包,抹大量果酱,塞进嘴里,“唔”地一声,肚子饱了,心灵也满足。
有人按铃。
咦,是张小乔来了,她来得这么勤,一定有原因。
她一进门如释重负:“没事,平安过渡。”
没想到她这样关心大事。
子盈请她坐,斟咖啡给她。
“那在台上宣誓的,是你舅舅吧。”
子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子盈,你家世真好。”
子盈打开蛋糕盒子,让她挑选,一边推介:“这种巧克力蛋糕,融在嘴里,烦恼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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