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子茵笑起来。
张玉芳气喘吁吁地赶来:“可给我找到了。”
手里一大把一种叫做“不求人”的东西,长竹柄,尾上一只小爪,用来搔痒用。
“咦,买这么多?”
“医院里老太太关节不灵光,又有人手臂胖得转不过弯,有了这个,可舒服了。”
子盈笑着问:“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话还没讲完,一个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两颗明珠全在这里了。”
原来是程柏棠。
子盈只觉ròu麻,但是子茵不知多高兴,大声欢呼:“爸爸!”同子盈小时候一模一样,只盼望得到一些亲qíng,遭大人戏弄。
原来他们一早已经约好。
程柏棠要求张玉芳替他与两个女儿拍照,子盈只得去站在父亲身后,真无奈,生下了你,便是一辈子的事,子盈只得咧开了嘴笑。
幸亏一会儿司机便来催,他又急急离去。
不到一刻,附近jīng品店职员过来轻轻问:“是程子盈小姐吗,程先生叫敝店送礼物给你们两姐妹。”
只见大盒小盒,全是衣物与配件。
子盈没好气,今日又不是儿童节,但是子茵却很高兴。
张玉芳开口了:“子盈你嫌我没出息吧。”
子盈张开口,又合拢嘴,终于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她们这一票,已经彻底牺牲了自尊,什么都能够忍耐,但,她们也有底线,千万不能问她们要钱,一开口必然翻脸,六亲不认。
“他要求我跟他去澳洲结婚,重新开始。”
子盈怔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程柏棠。
关系太错综复杂了,妹妹的生母不是她母亲,这位女士本已与她父亲一刀两断,连十万八万港元都没有商量余地,忽然又说可以结婚。
子盈觉得应付不来。
她用手撑着头。
“子盈,你说怎么样?子茵子照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
子盈不知如何开口。
“他终于想到我的好处。”张玉芳有胜利感觉。
“你有什么优点,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子盈,你是新派人,想法不同。”
子盈不明白一个人怎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张玉芳低头不语。
子盈最终说:“我不能给你忠告,你自己想清楚。”
她站起来告辞。
走到街中,热气扑上来,子盈顿感不适,她想呕吐,司机看见她脸色发青,马上送她回家。
子盈病了,发高烧,整晚呻吟。
医生来看过,仔细检查,取了各种样本回去化验。
王女士担心地问:“不过是热伤风吧。”
“程小姐时时去内地,还是小心点好。”
连子盈自己都害怕起来。
阿娥连忙过来说:“例行检查而已,一点事也没有,她太累了是真。”
医生走了,阿娥还在他身后骂:“真是庸医,专为吓人。”
是,阿娥的确是他们家的宝贝。
子盈病得七荤八素,吃了药,只会睡,朦胧间知道印南来过几次。
听见母亲说:“印南这几天你到客房休息,我也有人商量。”
阿娥怪心痛:“不如叫子函回来。”
“妹妹伤风也劳驾他,不必了。”
傍晚略为清醒,子盈看到印南坐在她chuáng边看报。
“有什么好消息?”
“你舅妈来看过你。”
“舅妈真好。”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觉得怎么样?”
子盈反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病菌跑到胃里去造反,无大碍,不过,暂时不能享口福。”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要找人捐肝捐肾。”
“不用找,我会乐意奉献。”
阿娥进来听见,啐啐连声:“年轻人什么都敢说出口,也不想想大人感受,你妈天天半夜起身看视几次,累得嘴角生疮,你还胡诌?”
“是,是。”子盈羞愧。
“你只准吃白粥。”
“是,是。”
印南陪她吃,可是有熏鱼酱鸭素什锦做配菜。
子盈眼睛发愣。
印南看着她笑:“医生劝你别吃油腻。”
子盈用手撑着头:“真要命,这对嗜吃的我是一种惩罚。”
“子盈,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听。”
“印南,这个城市,令我心烦意乱。”
“我明白,我陪你回英国小息。”
“英国又不属于huáng种人,你且看看成何体统,连口蹄疫症都赖唐人街餐馆,已无廉耻可言。”
“子盈,你喜欢哪里?我们去波拉波拉度假。”
子盈苦笑:“说不定一只椰子跌下来,摔到土人头,土人就决定排华,你我就做不成游客。”
印南嘻哈绝倒。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子盈,让我好好想一想。”
子盈问:“你刚才在读什么新闻?”
印南不得不把报纸递给她看。
社jiāo版有一张端端正正的彩色照片,小标题写:“能子前副总裁程柏棠与名媛张小乔新婚之喜”。
子盈默默无言。
“所以你觉得困惑?”
子盈点点头。
“其实你盼望与他复合的,是你母亲吧。”
子盈被他说中心事,只是不出声。
“子盈,别理上一代的事。”
子盈拍一拍枕头,睡得舒服点:“印南,你比我幸福,家人不会叫你难为qíng,大不了股市损失而已。”
“嘿,那还不够?”
子盈微笑:“你不知道我的苦处。”
“子盈,我们结婚吧,届时你的苦处就是我的苦处。”
子盈不出声。
阿娥捧着花卉进来说:“这是郑先生送来的。”
只见是碗大粉红色牡丹花,香气扑鼻,喜气洋洋。
“哪位郑先生?”子盈一时想不起来。
阿娥高兴地答:“有私人飞机那位郑先生。”
子盈心中起了疑窦,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女士这时进来,向忠仆使一个眼色:“蒸素饺做好没有?”
阿娥应一声,忽忙出去。
子盈问:“外头的花都是这个人送来的?”
“郑先生关怀小辈。”
子盈不以为然:“东方男人尚未学会尊重女xing,来香港这么久,只觉男子个个不怀好意。”
王女士笑笑说:“印南是例外。”
子盈想一想,声线十分柔和:“是,印南例外,”随即拉下面孔,“叫郑树人不必làng费心思,他不过图与我舅舅结jiāo,一则我不喜商人,二则年纪太大,我只当他是长辈。”
王女士笑不可抑:“印南,这是向你表态,这一下,你可放心了。”
小郭也咧开嘴笑。
子盈问:“奇怪,为何这样好笑容?”
阿娥捧着蒸素饺进来,一只只捏成小白兔般,红萝卜做眼睛,子盈顿时乐了。
“最好还有虾子酱油。”
阿娥使一个眼色,子盈顿时看到盘下有小碟子。
子盈吁出一口气,怎样说,她都是一个真幸运的人。
过些日子,她可以走动了,瘦了十多磅,仍然吵着要去旅行。
“我陪你去温埠。”
“咦,又是它,那边唐人比香港还多,作风比香港还奢矜。”
“我们往北走,到托芬诺国家公园去。”
“嗯。”
“不过,吃不到五香牛ròu牛筋面啦。”
王女士笑着摇头:“印南太过溺爱子盈。”
印南搔头:“我也觉得是,但又不明何故,一见她眼红红,心里立刻炙痛,什么都愿意效劳。”
王女士点头说:“这是缘分。”
他们一起出发到了国家公园,在小旅馆借宿一宵,清晨驾四驱车出发露营,因知道有棕熊出没,还带了讯号枪。
只见浓雾遮住原始森林,远处白làng滔滔,宇宙混沌,人与大自然打成一片。
“走得动吗?”
“走不动了。”
印南背起子盈走,直走到山之巅,才停下来。
他解下背囊,取出热可可,一人一杯。
子盈深深呼吸新鲜濡湿空气。
忽然之间,她快乐起来,手舞足蹈,大声喊叫:“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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