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qíng六yù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jian,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qíng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gān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huáng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dàng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gān。”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已经通知家里,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ròu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ròu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qíng节。”
“原来,我们有着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得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ròu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gāngān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qíng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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