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南的表qíng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随你结不结婚,随你做工或否,才会这样松散。”
子盈笑:“谁说不是,倘若有家长说‘不成才不准回家’,也许死活得做点成绩出来,抑或必须jiāo租吃饭,也不得不流着泪好好地出人头地。”
印南伸手抚摸她的脸,二十余岁的人还清纯如大学一年生。
王家的司机来接,阿娥下车来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东洋人那里去做什么。”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机及私家车接送,貌似时髦独立女xing的她其实最依赖家势。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没有骨头的女子,才懂得什么叫自立,她们统共只得一双手,或是一具ròu身。
阿娥说:“家里正拆蟹粉,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做的蟹粉小笼包。”
真正天大的诱惑,但是郭印南踌躇,如此在王家吃惯拿惯,手脚放软,以后就走不动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亲说几句话。”
阿娥连忙答:“是,是,司机,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车,阿娥就说:“小郭先生不开心?”
子盈笑:“他觉得我不思上进。”
阿娥摸不着头脑:“子盈你读书用功、工作努力,还不算上进?难道要下乡劳动、上山炼钢?”
子盈说:“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讲门当户对,马太太说她女儿嫁了小职员,夫家见她排场,便投诉她虚荣。”
“越来越难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挂单支薪,曾家还说是他们的面子。”
子盈打一个呵欠。
阿娥识趣噤声。
“妈妈呢?”
“同郑先生到青岛去了,顺便到长城观光。”
“你去过青岛吗?”
“三年前跟旅行团去过,据说建筑街道同德国一样,空气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时间,旅游中国,你说可好?”
“子盈,你做什么,我都称善,从无反对。”
人就是这样被宠坏。
“每一个省份都逗留几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写下日志,”子盈有点向往,“意图认识同胞。”
阿娥发呆:“那你吃什么?
“人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青海、甘肃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龙江。”
“待你妈妈回来再商量吧。”阿娥有点担心。
回到家,梳洗完毕,蟹粉小笼馒头刚蒸好,子盈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个人都心想事成,找到归宿。”
不一会就有点酒意,她倒在chuáng上睡着。
子盈这样想:月是故乡明,chuáng是自己的好。
稍后,好像听见搓麻将声,她扬声:“妈妈,你回来了?”
坐起来,才知道屋里没人,子盈十分惆怅。
别以为搓麻将的太太不做事,其实是驻扎镇守大本营,随时找得到人。
郭印南来了,连他都觉得屋子里静悄悄。
连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佣斟出来的茶色香味都不对。
他意外问:“只得你一个人?”
“是,”子盈答,“独守空闺。”
印南说:“几个月前你家还挤满亲友。”
是,母亲的麻将搭子、父亲的女友、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长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与那个小侄子……
时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门匙放在桌子上。
他这样解释:“子盈,家父决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处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闲用。”
子盈点点头。
既然不结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谈过,那样宽敞的郊区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欢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嘘,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双手:“永远是好友,你一叫我就来。”
郭印南是个好人,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这样磊落。
“其实——”
“我同寰亚签了合约,趁这几年没有家庭负担,好好闯一下,希望将来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对。”
无缘无故,子盈落下泪来。
他捧起她的脸:“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小学时有男同学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亲问起,子盈也老答没什么。
到后来寄宿读书,更加凡事靠自身解决,骄纵里她也有三分刚qiáng。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点事,先走。”
子盈再也没有理由留他,只得点头。
印南离开王家,倒也觉得自由。
他约了旧同事喝啤酒。
走进地库酒吧,与熟人打过招呼,连灌两瓶冰冻基尼斯,略为好过。
他抬起头,忽然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短发尖下巴的年轻女子在远处看他,见他抬头,连忙转身。
郭印南想:这次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为生活,不是为理想,那样才有共鸣。
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咦,周家伦,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可以介绍给我吗?”
那小周讶异:“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来:“自由了。”
“那么,这是我的同事孙昭瑾。”
这时,郭印南袋中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伸手关掉。
“孙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电话不是子盈打给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体积有限,两套内衣裤,一套T恤长裤,若gān药物,已经塞满满。
多带现金,每到一处随意添置衣物,用脏了也不用洗涤,即用即弃。
往年到欧洲旅行,也采用这个办法。
阿娥买菜回来:“咦,子盈,你想即时出发?”
“明早去买飞机票,第一站是青岛。”
“一定要等你妈妈回来再说。”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发去寻找自我。”
阿娥没好气:“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子盈指指自己:“这不过是一具酒袋饭囊。”
阿娥担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开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子盈,我下个月到xing尧先生处帮手。”
子盈一怔,舅舅挖角?
“你妈妈说我在这里已经功德完满,可往别处发展。”
子盈不以为然:“她不久就会蜜运结束,回家搓牌。”
可是阿娥比子盈智慧,她想一想:“暂时不会,因为我听人说xing尧先生会得连任。”
子盈噗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阿娥把事qíng看得这样透彻,表哥连任,表妹自然身价高。
“我祝你步步高升。”
阿娥笑得合不拢嘴。
子盈留下话给母亲,第二天就出门去了。
在飞机上有人招呼她:“程子盈。”
声音好不熟悉,子盈惊喜:“向组长,是你。”
那老同事向映红说:“程子盈,你越来越像个小妹,你的另一半呢?”
子盈只笑不答:“你好吗?
“过得去啦,为生活四处奔波。”
一年多没见面,你气色很好。”
“子盈,你还是老样子,郭印南呢?”她还记得他。
子盈忽然说:“人人都以为你的名字又红又专,其实不是,一早有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
向映红一怔,脸色渐变,无限惋惜:“你们分手了。”
子盈点点头。
她随即说:“我喜欢小郭,我去找他,把他最新电话告诉我。”
子盈笑着把号码写给向组长。
向映红把那个号码珍藏。
她看着子盈:“这次去北京,为公为私?”
“想凭我力气看清楚中国。”
向映红笑了,一切像在不言中:“也难怪你好奇,华侨对祖国的向往总像领养婴成年后渴望寻找生母,无论养母多么慈爱,意犹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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