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裙子?招牌还挂着未除,没穿过呢。”
子盈不出声,这正是张小乔送的那一条。
寒窗六载,这么快就过去了,可见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子盈有点感触。
同学们取走了电热毯、咖啡壶、香皂、音响设备,一下子像蝗虫飞过稻田,公寓空空如也。
他们欢送子盈,唱友谊万岁。
“子盈在这六年内从未约会。”
“谁说的,她有密友也不会说出来。”
“子盈,讲来听听。”
子盈终于离开了那灰暗的都会。
一贯只得手提行李,她回到了家。
过海关时她不发觉有任何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新飞机场。
美国学习电视台选本世纪十大建设,英法海底隧道只排第四,香港新飞机场排第二,他们赞美:“这项建设是夷平了一个小岛填海得来,工程伟大美观实用,无与伦比。”
一出海关便有两帮人迎上来接飞机。
“大小姐。”
“子盈,这边。”
父母各派了人来。
子盈当然跟母亲那一边,同父亲的司机说:“我换了衣服就来。”
那司机哭丧着脸说:“先生说接不到小姐不准回去。”
“那么,你在楼下等30分钟。”
“好,好。”司机如释重负。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受欢迎,子盈不明白。
回到家,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次不要再走了。”
“是,是。”
“现在才告诉你,其实想开些,人生匆匆数十年,那么辛苦gān什么,将来还不是戴这几件首饰,住这间屋子,妈妈一早已替你准备好。”
子盈笑:“妈妈不怕子函吃醋。”
“子函又不同,男人要自立更生。”
“女子也要自qiáng。”
“所以才叫你读书。”
“妈妈我出去一趟。我到海旁去看红旗。”
“梳洗后吃了点心再去。”
拉开衣柜,全是深色服饰,子盈知道已经回到家里。她一手取过菜ròu馒头,带着白jú花茶下楼招待司机。
“大小姐真客气。”
那司机感恩不尽,他正肚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子盈见过他多次,于是问:“你是哪里人?”
问得像huáng河大合唱里的歌词: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每次听到这几句歌词,子盈就深深感动。
谁知司机偏偏就这么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海还有三百里。”
啊。
司机先把她载到海旁大楼,子盈凝视红旗良久,才嘱司机往父亲家驶去。
父亲一直耐心等她。
“子盈,几时来我这边报到?”
子盈笑:“先睡醒再说。”
“可有见过舅舅?”呵,这才是正经话。
“尚未。”
父亲搓着手:“他上台后我也没见过。”
子盈发觉父亲案头放着huáng澄澄纯金饰物,是一串自大至小的金元宝,一套7只,像古装片里的道具。
“这是什么?”子盈大奇。
“贺礼,祝我发财昌隆。”
“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
“以前都会洋化,此刻渐渐回复中华礼节。”
子盈顺手取起一只玩,坠手,怕有好几两重。
身后有一个人说:“子盈来了。”
子盈转过头去。
只听得父亲说:“子盈,这是我新来的助手高戈。”
呵,这便是黑龙江女,名字好别致。
子盈与她彼此打量。
一个是地位永远不变的长公主,另一个是新欢。
子盈自幼在南方长大,所认识的女xing包括母亲在内都是小圆脸,很少见长方面孔。
这高戈长脸、短发、宽肩膀,高大身型像科幻电影里的女战士,不过此刻她穿着时装,神清气慡。
高戈很坦白,把她对子盈的观感直接说出来:“真斯文秀丽,好家教,一点没有骄矜的样子。”
子盈不出声。
她父亲说:“今晚在中银大厦顶楼有一个宴会,你也来吧,我介绍长辈给你认识。”
“我不喜欢应酬。”
“子盈,生活中免不过应酬,出来几次就会习惯,听说你舅舅也会出现。”
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站起来告辞。
父亲有电话,命高戈送她出门。
身边的女人也得配合时代需要。
子盈闲闲地问:“你会唱《大海航行》吗?”
高戈纳罕:“那自然。”
“《兰花花》与《洪湖水》呢?”
“会唱,你呢?”
“我也会,”子盈说,“不过歌词记得不全。”
“我复印了送上来。”
“谢谢你,练熟了有用,免得大家唱起歌来,只我一个人不会,出丑。”
“子盈你想得真周到。”
司机把车开过来,那高戈的脸一沉,吩咐下人:“送大小姐回家,好好开稳车。”
一派女当家的样子。
司机说:“大小姐,我专门负责你的接送,今晚7时,我送你到中银大厦,这是我的传呼号码。”
子盈点点头。
回到家,阿娥送上冰凉绿豆汤,子盈哗一声,端起就喝个碗脚朝天:“再添一碗。”
阿娥欢喜,连忙去盛。
她母亲出来:“见过父亲了?”
子盈点点头。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这样聪敏的女子扮糊涂,沉醉打牌,有点竹林七贤的味道。
“见过那高戈没有?”
子盈说:“很少女子用这种字做名字,杀气腾腾。”
“谐音高歌,这是很具心思的名字。”
“他们用字能力远胜我们。”
王女士说:“她有一个兄弟叫高●。”
子盈大奇:“我从未见过这个字,读什么音?”
王女士摇摇头:“我没查出来,只知弋字读yi,是一种尾部缠住绳索的箭,戈字读ge,是斧状匕首。”
“妈妈你在研究拼音。”
“是,我们新近成立一个兴趣小组,学普通会话。”她仰起头,“一切从头开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专盯着英国人cháo流读莎士比亚、勃朗蒂、乔哀斯,唱《绿袖子》、《一日当我们还年轻》这种民歌,都过时了。”
母亲声音有点迷茫。
子盈自有她的一套:“学问终身享用,怎会过时,早半个世纪英国就有汉学家,结果全成为外jiāo官。”
“子盈真懂事。”
子盈陪笑:“不过,多学一样方言绝对有益。”
“你会讲国语吗?”
“学了一点。”
“子盈真争气,子函说他不学,他说华人有史以来崇洋,这习xing永不更改,他仍讲英语。”
子盈嗤一声笑出来。
“真拿子函没法,子盈你设法叫他回来度假。”
子盈教妈妈:“你这个月迟些汇美金去,他就回来了。”
“这样不好,这样变成了威胁他。”
“妈妈,做人总得耍一些手段。”
王女士微笑:“但他是我的亲生儿呀。”
子盈咯咯笑。
“你在想什么?”
“慈母多败儿。”
“天气热,嘴巴淡,我叫阿娥炒一个蒜子金银蛋菠菜,你说如何?”
“加一个清炒虾仁,一碟子醉转弯。”
“咦,蒋太太最喜这两个菜,我叫她来打牌。”
电话铃声。
王女士接听,“嗯”了几声,“是”了几声,一脸笑,挂上电话。
“子盈,舅舅叫你今晚去中银大厦见个面,安排你同他坐一桌。”
呵,这真是罕有的荣耀。
可是错在程氏夫妇过早把子盈往外国送,在人家的国度,西方社会的国民教育,功利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子盈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叫什么?
对了,称裙带关系,报上时时登出来:某人是某集团主席弟妇的表妹的堂兄,他自己却无名无姓无身分。
真难为qíng。
“你穿件旗袍吧。”母亲建议。
“妈,请让我做回自己。”
母亲抚摸着她的手臂:“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牙牙学语讲英文,指着校车叫koo-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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