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xing,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之之看看chuáng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来,看qíng形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妨碍。
之之同自己说:总得有人看看陈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则的话,一旦出事,统并无人知道究竟。
楼上三间房间,舅舅不在,少了一个人,更适合开会。
之之与哥哥的房间当中隔着卫生间,她推开舅舅房门,一进室内,便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边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没有人。
陈知的门槛也很jīng,他并没有开灯,即使有人在对面住宅看过来,也见不到什么。
声音很轻,但可以辨认其中有陈知,有吕良,有张翔,原班人马,另加一把陌生声音。
当下之之听得陈知说:“……他并不快乐。”
之之有第六灵感,马上明白这个他是什么人。
吕:“过一阵子,习惯了西方的生活,便会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语与法语根本不敷用。”
张:“他抱怨巡回演讲示威非常劳累,同时,他不愿意谩骂叫嚣,他希望可以比较具系统地理智地进行有关工作。”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之之心中有数,受人恩惠,替人消灾,世上一切必须付出代价,一般人家千儿八百请个家务助理,什么肮脏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牵涉到护照与居留问题,当然更加复杂。
当事人多多少少得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何尝没有怪诞yīn暗的一面?
吕:“他有被利用的感觉。”
陌生人:“假使没有庞大利用价值,他的下场不过与他同学一样。”
之之听到这里,发觉这批人的语气已经比较客观,过分的好奇与热qíng像是逐渐减退。
陌生人:“他有点矛盾,虽想经由大众媒介继续维持其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却又逃避媒介的追寻,高深莫测,已逐渐走向自我中心。”
陈:“好像骑虎难下。”
陌生人:“跟着的一关更难熬,资本主义社会多么喜新厌旧,一下子把人捧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腻便把人打进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热qíng过后的反高cháo。”
众人又再次沉默。
这陌生人是谁,恁地清醒,好有头脑。
之之只是不便张望。
吕:“他这三个月的节目已排得满满。”
张:“他们要求他一出场便大声喊:我是某某某,这最使他难堪。”
陈知长叹一声,“人在江湖。”
张:“他又特别怀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个总结:“流亡生涯不好过。”
吕:“陈知,他问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间胸口不禁咚一声。
陈知轻笑,“他说之之是唯一抢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吗?我倒也想见见这个女孩子。”
陈知:“舍妹有点任xing。”
之之喃喃道:“闲谈莫说人非。”
隔壁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感慨万千,与哥哥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邻房的活动.从来没有间断过,一直有同学来陪他练小提琴,做功课,筹备演讲,身为人师之后,学生也经常上门,气氛融洽,陈知xing格天真率直热qíng,不怕吃亏,器量又大,很有一点魅力,朋友喜欢同他jiāo往。
但这一阵子的集会xing质又自不同,牵涉到这样大的题目,事前是陈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还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说,要待出了事,半夜来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学生gān脆失踪,再也没有回家。
也有些家长只领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壮烈牺牲的学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亲或许只忙着做生意或搞小公馆,母亲一天到晚搓麻将讲是非,一gān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要争取到底。
大抵是学校的教育吧。
知识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叹口气站起来,不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张茶几的一双脚,一本书摔下来,啪的一声。
夜阑人静,这一声比白天响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间,房门推开,有人问:“谁?”灯亮了。
之之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陈知说:“是你,既然起来了,别站在哪儿,替我们做四杯爱尔兰咖啡上来。”
之之气恼,“我不是你们的茶水档。”
“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墙壁,“有什么好笑?”
陈知说:“我们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务。”
之之责问;“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会?”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职业,人人都要吃饭。”
之之沉默。
“来,帮个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总算勉qiáng点头,“别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厨房,吁出一口气,取过杯子,正预备大施拳脚,就在这个时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连忙转过头来,是母亲,之之立刻一叠声叫苦,暗自跌脚。
季庄皱着眉头:“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张大嘴看着母亲。过一会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进bī。
之之不敢出声。
“我好好的儿子养这么大,都叫这些人给带坏了,什么地方不好亲开会,竟到我家来!之之,你上去告诉他们,限他们三分钟内离开,不然的话我拨三条九,还有,以后不准再上门。”
之之很心痛,母亲一次又一次为哥哥盛怒,一定伤身,她把妈妈拉到身边,“你让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陈知有智慧。”
“不行,牵连太大了。”
“不妨,我们置身安全地带。”
季庄凝视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个角落堪称安全地带,你可记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车房门口遭遇不幸?”
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凉飕飕,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
过一会儿,之之说:“我上去叫他们走。”
“告诉陈知,我在厨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楼,敲敲房门,她哥哥出来问:“喂,饮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个眼色,“快散会吧,妈妈要见你。”
陈知明白了,他握住拳头,“一家人都不能够同心合力。”
他无限遗憾愤慨,可惜他母亲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送走朋友,他与母亲一直谈到天亮,争持不下,母子两人哭起来。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来。
日历上说,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热成怎么样。
姑姑转一个身醒来,诧异地说:“之之,你倒底有没有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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