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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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联络上机械工程系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气,开门见山的说:“倪博士,听说你在多伦多当过一年客座讲师。”

    “八五年的事了。”

    “qíng况如何?”

    倪博士只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额角,qíng况若是大妙,人家就不会回来。

    果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说:“宁为jī口,莫为牛后。”

    “职位还容易找吗?”

    “要看机缘巧合,全世界好的岗位都难找,你我在华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开国元老,待遇不错,怎么,想到别处发展?”

    李尚知笑答:“有这个打算。”

    “那么去之前,就该预先应征申请职位。”

    “谢谢你倪博士。”

    李尚知当然明白。

    宜室辞去工作,有一千样事可以消磨时间,而且都为社会认可。

    他呢,他能不能够这样轻松?恐怕不可以,一个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无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闷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刚出生,他自理工学院离职出来,大约有半年时间赋闲在家,那种滋味,若非亲身经历,难以想像。

    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却幽幽钻上心头,李尚知不想再经历类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心特别怯,面孔特别木,手脚特别软。连书都看不进去,也不想与婴儿亲近。

    看见宜室一早辛劳地出去上班,内疚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难受,六个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亏宜室一点怨言也没有。

    宜室那时年轻,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过来,苦头已成过去,也只得作罢。

    往后夫妻俩对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将之从记忆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却把细节一一都想起来。

    宜室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是手头那笔遗产壮了她的胆子,真不知横财是帮了她还是累了她。

    当务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们两人共有财产算一算,连他的公积金在内,数字不算难看,他这才松出一口气,没想到一轮混战,居然也挣下一点积蓄。

    那个下午,李尚知亲自用电脑写了好几封信到加国各大学去探路。

    虽没有朋友,也有相识,他的人缘不错,应当很快会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买了一份温哥华太阳报以及一份多伦多星报,jiāo予宜室。

    瑟瑟问得好:“有没有月亮报?”

    小琴附和:“对,为什么从来没有月亮报。”

    宜室取起报纸,匆匆翻阅,到了买卖楼宇一栏,便停住不动。

    民以住为天,穿什么吃什么反而有极大的伸缩xing。

    “妈妈,为什么外国人的报纸都叫凯旋、时报,而我们却有成功很、光明报。”

    宜室拾起头来,“各处风俗各处倒嘛。”

    她拨电话,接通了便与对方谈起来,两个女儿见她忙,便去看电视。

    “玲玲,你是买房子专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产业,”宜室笑,“我有事qíng教。”

    那位太太也笑,“岂敢岂敢,别打趣我。”

    “打个譬方,在温哥华买房子要注意什么?”

    “还不是同这里一样,地段分贵贱,地皮尺寸千万要合标准,否则难以转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还来套我口风。”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图样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贵。”

    “对,买得起。”

    两位女士谈得投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对答如流,眉飞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价钱还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边。jiāo际应酬势必大减,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对着湖光山色,心qíng宽朗舒畅。”宜室说。

    “那就要看个人的经济qíng形了。”讲得实qíng实理。

    宜室见对方这么热心,索xing闲聊几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个扒饭的姿势,她才放下电话。

    尚知笑说:“女xing说起电话来,电话会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专栏作者,每隔十来廿无,就必撰文庆幸本市电话收费廉宜,说得虽嫌琐碎,却是真象。

    到了外国,要与旧友谈天说地,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尚知看见宜室发呆,用手推她一把,“说的是什么国家大事?”

    “瞎聊而已。”

    “对了,后天我母亲生日。”

    宜室答:“我并不敢忘记,早备下四色大礼,前去拜寿。”

    尚知看她一眼,不作声。

    宜室说下去:“有穿的有吃的有用的,还有一副新的麻将牌,连玩的都替老人家想到,算不算周全?”

    尚知轻轻说:“人活到耄耋,真不容易。”

    宜室叹口气,“可不是,不知要历劫多少苦难。”

    尚知接上去,“如今儿孙满堂,吃口安乐茶饭,即使政肆一点,略见霸道,也值得原谅。”

    宜室笑了,这个孝顺儿子,兜了圈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叫妻子包涵他母亲。

    确要饮水思源,小琴瑟瑟的体内也还流着老太太的血液,承继了她的遗传因子。

    第二天,宜室趁午饭时间到领使馆去,表格上有一项条件需要征询。

    但见偌大的会客室内人山人海,挤了怕没有三五百人,座位不够,鱼贯站在门口,两个穿制服的管理员正在狐假虎威,挥手吆喝,叫诸人守守秩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宜室还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挑了一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轻声问:“这是gān什么?”

    对方打量宜室,见她衣着合时,化妆明艳,分明是同类,于是答道:“你不知道?每个星期三中午这里都举行讲座。”

    “啊,”宜室并不知有这样的事,“说些什么?”

    “你收到验身通知没有?”她像是老资格。

    “还没有,我正在填申请表。”

    小姐笑道:“不gān你事,稍后再来。”

    宜室道完谢,放弃询问,匆匆离弃那个地方,内心犹自不安。

    上次置身群众集会,还在大学的礼堂,气氛完全不同,年龄相仿,旨趣相同的一班年轻人有说有笑,不知多么愉快。

    刚才那个大堂里却容纳了各色人等,看得出职业环境教育水平无一相似,大部分人jīng神紧张,心里只有一个目标。

    走到大厦楼下,抬头一看,发觉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宜室才松出一口气。

    像一切略为敏感的人,她顿时失去胃口,回到办公室,见贾姬桌上有只苹果,便顺手取过咬一口。

    贾姬诧异,“为何神qíng大异?”

    “你有所不知。”宜室叹一口气。

    “怎么不知,你这症候,迟疑不决,患得患失,内心矛盾,唉声叹气,叫做移民病。”

    宜室一怔。

    贾姬笑,“不止你一个人这样,我有个亲戚,病入膏肓,签证期限已届,夜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宜室微笑,“那也太严重了。”

    贾姬问:“你呢,填妥表格没有?”

    “还欠良民证。”

    贾姬点点头,“对,这张纸不可少。”

    宜室不服气,“看你,一副笃定的样子,没有任何打算?”

    “大不了嫁到津巴布韦去,哈哈哈哈。”

    宜室见她这样游戏人间,丢下吃了一半苹果,回到自己房间去。

    下午一连串电话,手下办事不力,又生一阵子气,就把领事馆那一幕冲淡。

    晚上宜室靠在chuáng上看小说,小琴进来,磨着母亲,要安装一具独立号码的私人电话。

    这样简单的事,本来宜室一口就应允,此刻却说:“我们这个家就快解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琴怀疑,“我们今年就走?”

    “那倒不会。”

    “至少还能用一年,妈妈。”

    “好好好,你自己去办,我来付款就行。”

    小琴拍手,“用我的名字登记?”

    “随便你。”

    小琴欢呼一声,奔出去。

    宜室看着女儿背影恻然,一点点小事就令她这么高兴,为什么不纵容她呢,将来要吃的苦头多着,父母未必帮得到什么。

    她总会长大,必须辛劳工作,面对复杂的人事倾轧,稍迟又一定会卷入恋爱漩涡,偶一不慎,便焦头烂额。

    人生路上荆棘多,风景少,苦乐全然不成比例,趁现在小孩要求低,多给她欢乐也是应该的。

    又不是宜室一个母亲这样想,所以新一代儿童多数早被宠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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