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jī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过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làng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逛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ròu,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dòng。
“这是谁?”
“我。”
陈航张大嘴,“万圣节化妆舞会?”
“不,一次这样上学,被老师勒令回家更衣,我索xing逃学,并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点点头,“确是我。”
“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改过自新。”
陈航险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连一片姜,放进压力锅,“明天,做绿豆沙清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问题少年?”
“曾经,”可恩翘起一只脚,“这里有纹身。”足踝上很明显有红印。
陈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俩不知道厨房外站着一个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过厨房,无意听到对话。
李可恩沉着、大方、忍耐、合群,简直是个模范青年,他做梦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会有纹身。
他咳嗽一声。
两个女生静下来。
田雨进厨房斟茶,可恩轻轻别转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不方便。
这一切,陈航都看在眼内,机灵的她忽然说:“我忘了葱姜。”她走出厨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炉灶看火。
田雨找到讲话机会,提高声音:“今晨的事,对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时不知改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俩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维持和气,她转过身来,想说:“没事,什么事”,一看,田雨已经离开厨房。
想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陈航回转,“哎唷,水gān了。”
那天,他们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圆又大,似一只银盘,他们三人吟起苏轼的词来,可恩搭不上腔。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可恩轻轻说:“我会chuáng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农笑,“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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