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_蒋胜男【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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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里道:“里面有一堆呢?”

 芈月顿足,连忙转身跑进糙屋。

 进了糙屋她便怔往了,但见屋内十分简陋,只一席一几,旁边却堆了许多竹简。她拿起一卷竹简,只见其上写着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段话,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了。于是顺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来,却见其上写着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她看了这一段,便不舍得放下,便坐在那破旧的席子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甚至不觉念出声来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正看得出神,却见那老人也走了进来,抱起了一堆竹简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烧焦的竹简,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老伯,你拿这些竹简出去做什么?”

 那老人诧异道:“自然是拿去生火。”

 芈月跳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竹简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么,树枝太湿,我只能拿这东西引火。”

 芈月跳起来上前扑住那堆竹简叫道:“不许,不许,你知道这些是何等重要的经卷?你怎么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语,像是被她的态度吓着了。

 芈月越说越是气愤道:“你这些竹简是从何而来?”

 那老人迷茫地道:“从哪里来?一直都在啊?不过烧得差不多了。”

 芈月激动地道:“一直都在?这屋子里以前住的是谁,你可知道这些都是谁写的?”

 那老人看着芈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简堆道:“这些东西你要?”

 芈月连忙拼命点头,唯恐迟了一步,这些东西就被变成柴火烧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给你了……”

 说着,他走到门边,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只酒葫芦,扬长而去。

 芈月一怔,还未回过神来,见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连忙追出门去,远处衣袂飘动,那老人便已经去得远了。

 她连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处,你还回来吗?”

 那老人却头也不回,飘然而去,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吟哦之声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芈月呆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冷风忽起,她单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恍悟出来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这里,虽然知道要走,却终是舍不下糙屋中的经卷,还是返身回去,脱下了外衣,将方才所读的《逍遥游》一篇数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宫中。

 此时离宫中已经点起了铜灯,莒姬等人也用过了晡食,她自己刚才吃了半只烧jī,也是不饿,便一声不响,溜进了自己房中,点亮油灯,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亮,她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放下竹简。女葵知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见她如此,也是暗暗着急,却也晓得是劝她不动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时候,才敢去禀告莒姬。这时候便捧了匜盘来,服侍芈月梳洗。

 芈月伸手于盘内,女葵提匜将水倾于盘中,芈月洗毕。女葵再捧了铜镜来,为芈月解开昨天的总角,重新梳通,再结成总角。

 芈月站起,对镜看了看无事,便到莒姬房中与莒姬、芈戎共进晡食。

 莒姬便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屈子的侍童来我这里问了两回,你今日若无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说明。”

 芈月点头道:“我昨日离开时因见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边树林里逛了一圈,故而回来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说明。”

 莒姬低头只与芈戎喂饭,也无暇顾及,只哦了一声,道:“以后休要如此。”

 芈月今日本yù到那糙屋中将那些竹简再搬回来的,但听莒姬说起屈子问了两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离宫,远远便见huáng歇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芈月连忙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我找了你几回也没见着。”

 芈月心境已变,见了他微觉愧疚,道:“我昨日出宫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huáng歇的手道:“你来……”

 huáng歇被她拉着往前走,不明所以,便问道:“你要去何处?”

 芈月却是不答,只管拉着他向外跑去,huáng歇连问几声,不得回答,也不再问,只跟着她一同跑去。

 昨日来时跑得没有什么感觉,回时已觉路途漫长,但因心qíng激动,因此也无暇旁顾。此时带着huáng歇,只觉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huáng歇一直在问,芈月又有一颗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觉得这小糙屋怎么竟会如此之远。

 好不容易到了,芈月再看看,见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显是未曾回来过,便放了心,连忙拉着huáng歇进了糙屋,便要将这些竹简一起搬走。

 两人一起动手,自然是快了许多,huáng歇索xing打了一个大包,两人一起将这堆竹简抬了回来,这才拿了两卷竹简,去问屈原。

 屈原看了竹简,吃了一惊,问芈月道:“你这些竹简从何处而来?”

 芈月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屈原听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神qíng中似有无限唏嘘。

 芈月好奇地问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观察着屈原的神qíng,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竹简上的字,似要把这些字都记到心里,过了好久才道:“这些竹简既是他送给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芈月点头应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将这些竹简借我抄录一遍?”

 芈月连忙点头道:“夫子既喜欢,拿去便是。”

 屈原摇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xing聪明,能悟自然之道,顺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无所用,竹简既可引火,便用来引火。偏你恰好与此时到这糙屋,又喜欢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与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录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录之,便会辗转反侧,思之念之,若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让自己刻意拒之,岂非又是矫qíng。罢罢罢,我观之即可,何必录之。”

 芈月虽不明其意,却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欢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又有什么错呢?”

 huáng歇也连忙点头,却又道:“夫子,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们不认识,许多句子也不懂,还要请夫子教我们呢。

 屈原看着眼前两个弟子,点头微笑。

 屈原接下来便抛开原来的课程,先将这些竹简上的文章让两人一边抄录,一边讲解。

 如此,《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数篇讲过以后,芈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里怂恿huáng歇,好几次bī他去问。

 终于在某日屈原讲完一篇以后,huáng歇忍不住问道:“夫子,我们既学了这位贤人的著作,岂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时窗外chūn柳低垂,huáng莺百啭,屈原心qíng正好,听了这话,终于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国公族之后……”

 芈月咦了一声:“也是出自我芈姓吗?”

 屈原点头道:“他乃是庄王之后,因此这一分支,便以庄为氏,名周。因吴起变法,诸公族于悼王灵前she杀吴起,因伤及先王遗体,肃王继位以后,追究这些公族之罪,于是庄氏先人避难到宋国,代代相袭芈姓庄氏之族。到庄周之时,因他有大才,于列国周游之时,颇得美名。先王曾请他这庄氏一族回迁,授封就爵,他虽然拒绝先王之聘,却也数次回到楚国,我与他便是当日认识的。”

 芈月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又在身后扯了扯huáng歇的衣袖,huáng歇只得又问道:“夫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屈原叹息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

 芈月忍不住问:“聪明不好吗?”

 屈原道:“过于聪明,看得太透,就太过轻易地把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大王无法聘他,列国诸侯皆无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qíng,而是穿过云天之外,九霄之外……”

 芈月听得心驰神往:“那岂不更好?”

 屈原叹息:“是,很好,只可惜……”

 huáng歇见屈原眉头深蹙,他作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处乱世,一人独善犹可,家国安危却不能不顾。屈子身为楚国公族,楚国兴亡,自是责无旁贷。”

 屈原却看着芈月道:“你就见过他这一次吗?”

 芈月点头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处?”

 屈原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们回去以后,那间糙屋再也没有人去过。”

 芈月啊了一声,顿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着芈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后,这段时日以来,我看你似乎有所转变?”

 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了想还是老实承认道:“从前我只想努力以后,就不以不教别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后来,我觉得,只要自己成为鲲鹏,一飞千里,那么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么样呢?”

 屈原长叹一声,这个女弟子的聪明,让他隐隐有所不安。庄周的话,似乎是为她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但又似是给她不同的影响,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够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庄周的“独善其身”,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忽忽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huáng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

 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jī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jī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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