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瞿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脊梁,盛妆点染的面庞神采依旧飞扬,光华夺目的饰物将方才所有怒意折散,她淡定从容拉过略有些惶惶的升平。
钗奁已被宫人捡去,谁想母后愤然神qíng比宫人拾捡饰物的动作还要快上些许,所有勃发的怒气转瞬即逝。
独孤皇后低下头,额前的十二柄含珠凤钗在眉间微微颤动。她冷冷含笑,艳红双唇轻启,“阿鸾,你可知母后当年肯嫁与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须以什么条件想换吗?”
升平默然凝望着母后诡异神qíng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讽,似在嘲讽父皇的不守诺言。“本宫说过,若想得我独孤家兵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终生不可再纳妾!”
升平愣在原地,静静看着母后平静的面容忽尔变得yīn狠,“可惜,他失约了。”
独孤皇后仿说到这里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从前对升平慈爱宠溺的母后,而那个世人称颂的佳话似乎也被迫撕开动人的外衣,一点点显露在懵懂的升平眼前。
她曾以为父皇对母后心有所属qíng定终生,才貌双绝的母后与功勋卓著的父皇是世间难得的佳偶天成,原来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丑陋。
没有哪对儿帝后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就连一生不曾纳妃独尊中宫的父皇也不过是忌惮独孤家的兵马,贪恋独孤家带来的权势。
呵,门深殿冷的宫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qíng真意;风幻云变的朝堂上,又复多少尔虞我诈;亘古不变的九天宫阙到底还隐藏多少欺瞒世人的可笑谎言?
升平惶惶不知。
独孤皇后上朝时的背影仍旧是富丽端庄的,昭阳宫门玉石台阶上停靠的龙辇原来是父皇给给予独孤家的荣耀和保证,却被天下人误以为是当今皇上疼爱贤后的真qíng体现。
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因为它们被掩盖在红墙金瓦的煌煌宫阙之内,不见天日。
母后说的失约是什么,莫非……
升平回栖凤宫后有些坐卧不宁,总觉得今日母后行动似乎有些异样,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来临,她惶惶的提着心徘徊数次,眼睁睁看着日落西山掩藏在无边宫墙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的松了下来。
半口气还没叹完,内殿大门嘎吱一声从外推开,她猛地抬眼看去,永好尴尬的伫立在殿门口。
“公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昭阳宫。”永好手中拿出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风小心翼翼的说。
升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咙也骤然紧了起来。
终于还是来了,躲也是躲不过的。母后认准的事几时曾任由平静放过?之所以拖到这般久才发作,必然是不想耽搁朝事,等处理罢一切才来料理。
升平重新叹气,木然任永好给自己披上披风系好风帽。穿戴好后与永好急忙忙赶至栖凤宫门,乍出栖凤宫大门便抬眼看见一群褐色锦衣的内侍跪倒在门口外玉石台阶是上,恭敬禀告道:“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说,公主一人前行即可。”
升平不知母后为何会如此要求,她明知永好对升平永远是一步也不肯离开的。可一时间心思纷乱,也无法深想。她秀眉紧蹙回头吩咐永好:“你看着宫门吧,我去去就回。”
永好心中也知事态异常,由面带忧虑定定望着升平惨白面色消失在车辇帏帘背后,她知道自己奈何不过皇后娘娘懿旨,只能答应后俯身施礼,目送车辇离去。
升平在车辇上紧急如焚,觉得今晚定是母后要做些什么,万分焦急下她频频掀开车帷向往探望。此时升平才惊异发现,huáng昏时分昭阳宫被黑色昏鸦围绕,哀哀厉鸣远远传到云际,犹如被yīn间鬼魅缠绕昭阳宫yīn森可怖,惊得她心中大骇,为自己第一次看见金碧辉煌的昭阳宫背影yīn霾而诧然。
升平在大兴宫生长十几载,从未注意过huáng昏时分的昭阳宫景色,只见一次,心中已然存有些许不慡快,更别说天天月月年年于此的母后……
母后!升平想起自己的担忧,立即步履匆匆入了内殿,慌张的她甚至来不及通禀,直闯入内殿。
独孤皇后还坐在凤位上饮茶,清晨时分的朝服并未更换,头顶的凤冠在金色huáng昏下也分外耀眼,闪得眉目也淡了。独孤皇后和升平母女二人相隔数十步,隔着耀眼诡异金色昏晕,看不清彼此容颜神色。
升平发现自己有些恐惧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从未如此害怕过母后,尽管此刻母后微笑雍容,却仍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般使她惊恐不已。
因为母后的眼底分明闪着肃严杀气。
“你来了?”独孤皇后沉稳的声音穿过大殿冰冷直追到升平面前,升平身子瞬间僵硬。
“是,阿鸾来了。”升平忙不迭的施礼下拜,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这次本宫让阿鸾来,就是想就给你看场好戏,只不过无论如何阿鸾不要出声,这就算是本宫送给阿鸾长大的礼物吧。”不等升平回答,独孤皇后已扬起嘴角双手轻轻拊掌,清脆响上一声,立即有宫人将升平引入凤座后垂下的百鸟鸾帐中。
“让我们阿鸾见识一下那位劳苦功高的人吧!”独孤皇后冷冷含笑,话音未落宫人便拖上来一个女子,丢在大殿金砖之上。
此女身上并不是昭阳宫的打扮,素衣广袖,素色袍袖,粗布裙绦,一鬓青丝如云斜绾于旁衬得脸白如月,缩了身子怯懦的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小腹,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无法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部。
独孤皇后一抹深凉寒人的笑容相迎,面容仍似慈蔼可亲:“尉迟氏①,你是哪里当班值守的?”
也许这位尉迟姓妇人根本没料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事qíng已败,神色看上去还算镇定,应答也算得体:“回皇后娘娘问话,奴婢值守藏书殿。”
独孤皇后闻言回头对帐子里的升平冷笑,森森似自言自语:“阿鸾可要记得,来日定要提防有书的地方,你没看见太子和那个高氏鬼混也是在书殿么?可见书是□的媒人,最易滋养□。”
升平虽不知道母后此番话的深意究竟为何,但定是最为要紧的金科良律,所以答应母后必定不会错,她不觉呐呐点了点头。
“想想这些被色相蒙了心的男人实在愚蠢可笑,书殿偷qíng不仅侮rǔ了著书立说的圣贤,更是让人一猜就猜得到,半点隐藏不得,枉费了鬼祟的贼心思。”独孤皇后冷笑,低首随意把玩着敝屣裙上镶嵌的明珠宝石:“那,尉迟氏,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个人的?”
尉迟氏脸色大变,仿佛被人命直击中要害,整个身子趴伏在地面浑身胡乱颤抖:“皇后娘娘,奴婢惶恐,奴婢惶恐!”
独孤皇后只是笑,外人根本看不出是喜是怒:“本宫不用你惶恐。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可否说予本宫听呢,嗯?”
独孤氏和杨氏联姻,牢不可破的基础便是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娶妾。世间臣民流传的佳话也是围绕这句旦旦誓言,如今尉迟氏若敢当着昭阳宫独孤皇后面说出实qíng,便视同当面抽独孤家一记响亮耳光,若是不说,必然被诬与侍卫私通秽乱宫廷,所以,说与不说都是个死。
只是尉迟氏并不痴傻,刚刚被昭阳宫宫人拖来前,也叮嘱执事同伴火速去给皇上杨坚送信,她只要在独孤皇后面前拖到皇上及时赶来就再没有什么xing命之忧,所以尉迟氏把心一横,只是脸色发白低头不肯说话,手指将丝帕狠狠绞紧压在肚子上一动不动,她深知咬住下唇不开口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一切待到皇上赶到再说也不迟。
“怎么,你是不想说是吗?”独孤皇后嘴角抿起一丝冷笑扬眉示意。
“藏书殿尉迟氏,身处内宫,罔顾宫规,秽乱宫闱,当处死罪。”独孤皇后红唇轻启,每吐一个字,尉迟氏身子都随之抖一次。
这罪过抵得xing命……皇上为什么还不来……
见尉迟氏仍是不说独孤皇后怒火中烧,微微眯起眼睛噙了冰霜,像似在问自己:“阿鸾,你说,男人的话能相信吗?”
升平不敢答话回应只是偷眼侧首窥视母后。
金色光晕笼罩下独孤皇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阿鸾阿,你要记得,普天之下包括你父皇在内,男人都不可信,因为在他们眼中,女人永远都抵不过任何东西。权,钱,皇位,江山,都抵不过,你看她,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寒意从脚底瞬间涌上身来,升平咬住嘴唇攥着纱帐颤抖,她开始为台阶下那个身子摇摇yù坠的妇人忐忑担忧。
父皇能救得了她吗?
虽然父皇背叛了母后,但升平也不愿因此伤及无辜xing命,更何况那宫人肚里还有个孩子……
独孤皇后话语停顿片刻,收回宽大凤衣罗袖,缓缓起身,徐步走到端木秀荣面前,用一双凌厉眼眸幽幽盯住她似笑非笑询问:“怎么,今天连你的消息也不甚灵通了吗,抑或你已经通禀给皇上,只是皇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升平看到此处陡然向后退了一步,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
端木姑姑怎么会是父皇的眼目?莫非她是父皇派来监视母后的?
不可能!
端木姑姑从太子哥哥没满周岁就跟随母后。父皇母后南北征战时,端木姑姑在疆场为保护年幼的太子哥哥曾膝处挨过箭伤,箭头扎过筋骨,贯穿三日方才背负太子哥哥哥哥逃脱前朝兵马追杀,太子哥哥xing命就此无虞,端木姑姑却至今仍跛足行动不良。彼时,母后感端木姑姑忠诚为之动容,建朝后更是加封端木姑姑为忠国夫人,父母兄弟凡五服之内皆官升三级,福泽恩惠非寻常人能及,可今日母后一番话竟暗示兢兢恪守的端木姑姑是父皇埋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原来父皇对母后的隐忍竟然已逾三十年之久,而母后竟然也坦然面对同样漫长的岁月……
独孤皇后又迈进一步bī住端木秀荣,目光直视于她:“怎么,本宫错怪了你吗?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眼线?”
端木秀荣忽而笑笑,算是低头默认了独孤皇后的指责:“皇后娘娘,您信奴婢则信,不信则不信,说其他的话反而没什么意思,争辩更是奴婢不敢妄想。”
升平原本的犹豫此刻再也说不出来,她透过薄纱望着端木姑姑端庄面庞突然觉得恶心,胃里翻滚酸意。
原来,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后身边的眼线,她对母后的所有忠诚,对独孤家的恩德全部是建立在虚qíng假意的基础上。
见端木秀荣如此坦白,独孤皇后反而不禁苦笑:“本宫怎么早没发现你这样的脾气,你终日不语处变少惊,本宫还以为端木秀荣你不过是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哑巴软柿子,果然是本宫的错,倒被他先瞧出你不服输的xing子来。罢了,怎么,你的主子还不来救他的心上人吗?”
话已至此,端木秀荣再也不肯张嘴,仿佛真变成独孤皇后话中哑巴一般,扭头表示沉默。
独孤皇后见端木秀荣竟敢公然蔑视自己,顿时恨从心生冷冷对身边宫人一字一句道:“即刻把她给本宫拖出去,所有和她有关联的宫人一律永安寺囚禁,等待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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