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负手站在升平背后,见她如此影单孤寂心头不免有些伤感,双手无力放下。
初登基时,杨广权衡利弊,在宝座玉阶前放开牵握升平的手实属无奈。
此后帝王临朝理政又与太子监国时有着莫大区别,焦头烂额之际他只能在忙碌间隙出神狠狠想她,他想去栖凤宫找她以慰相思之苦,又愧疚觉自己负她太多,踌躇迟疑几次,始终不曾挪动半步去看她,就此耽搁下来,直到了今日。
此刻,夜色下的升平素颜淡裙,似比三年前缄默许多清瘦许多,昔日任xing执拗的她在水光潋影中神态落寞,万事隐忍在心的感觉,让人不由心痛。
杨广疾步上前坐在升平身边轻轻拥住她,声音低哑:“告诉朕,阿鸾在想什么?”
升平被困在杨广的怀抱中,他身上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深深叹息:“阿鸾没想什么,夜深露重,请皇上回去吧。”
杨广抬手掐住升平的下颌带向自己,深邃的双眼充满懊恼:“阿鸾是不是还在气朕?是为朕登基时候的失信,还是为朕当面羞rǔ了李世民?”
升平苦笑,心中有些凄然:“难道阿鸾这一生生气就只能是为皇上?”
杨广知自己失言,见她衣群单薄,用臂弯为升平笼起温暖屏障,声音低沉歉疚:“阿鸾,朕负你太多,朕知道。”
他果真知道?
不,他不知道。他还是口口声声用朕字扫灭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昵。
升平不动声色的别开了视线,挣脱开杨广双臂的钳制,扭开脸望向湖面,声音借助水波浮动幽幽没有丝毫生气:“没有允诺何来辜负,本来阿鸾也不稀罕那座不吉的昭阳宫。”
迎着月光,升平素白的脸颊越发显得凄意倦倦,杨广忍不住急切发问:“阿鸾还想要什么?朕答应阿鸾,此次一定做到。”
升平仿佛不曾听见杨广由心而发的话望着水面出神,寒凉湖水比不过她刻意竖起的荆墙带给他的感受。
杨广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什么,纵使当年天阙宫变,知道升平安成忧他都不曾如此惊惶过,而此刻,他分明感到升平在从自己指尖溜走,慢慢的,不易察觉的溜走。
杨广脸色肃严紧紧拉住升平的肩膀郑重许诺:“只要阿鸾说,朕一定许你。”
升平缓缓扭过头,露出不敢确信的笑容:“什么皇上都许吗?那,阿鸾要皇上放阿鸾出宫也许吗?”
过往三年,升平身处波澜大过一生所临,犹如一场噩梦时刻提醒她宫苑身处每一隅都是恐怖恶魇,她想出宫了,远离变了模糊往日温存的杨广,远离朝臣的提心担忧提防,远离所有一切背负在身的逆伦枷锁,寻个安静的地方看海阔天空生死由天。
此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以后再不必为内宫争斗惦念劳神。
只是事qíng真的如此简单吗?出了宫门是否就是万里任由展翅翱翔?
升平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她只一意默告自己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只要能离开令人窒息的九天宫阙,哪怕用一生来怀念此处的荣华富贵也是心甘如怡的。
杨广蓦然抓紧她低哑嘶吼:“别想,朕走到今天此处都是为了阿鸾,阿鸾不可以出宫,朕要你一生守在皇宫,哪都不能去!”
升平淡淡笑着,目光直入他惶惶眼底,“皇上所做的事真的是为阿鸾吗,皇上说说看,究竟哪一件是真为了阿鸾?”
卧薪尝胆,回宫独权,废黜独孤,大兴奢靡,哪一样果真为了她无怨无悔的纯净付出?
昔日白衣飘飘的杨广如今已经变成眉目严厉的大隋皇帝,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他却不曾施舍一样给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切皆是为了她……
可笑阿。
杨广语结,手中的力道却不肯放松,坚定回答:“从今日开始,朕发誓,每做一样事qíng都是为了阿鸾,彼时朕身不由己,今时今日,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朕的所作所为了。”
“可今时今日,阿鸾已再无索取,皇上给多少,阿鸾也不觉得开怀。”升平摇头苦笑,目光郁郁飘远。
杨广心中升起怒气猛地将她困缚在怀中,唇抵在升平的唇齿间不住深吮,癫狂的他只想告诉选择离开的她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感觉。
他不要,不要赢得了天下输掉她!
他不要靠怀念过完下半生,他的荣耀,她应当与之共享,他的苦痛,她可以选择避让,明明他已经得到江山,升平却要开始离去。为什么得到越多,反而失去越多,他真的不明白……
绝望的杨广用行动表示不舍,不容反抗的钳制,不容置疑的束缚,他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不会放她走,一生都不会。
升平睁开双眼望着失去理智的杨广,他的唇依旧柔软,他怀抱依旧温暖,但杨广似乎又忘记了,忘记自己曾是怎样的温文尔雅,从不会qiáng迫小阿鸾任何事。
他到底还是变了,深入肺腑的改变,变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
此时的杨广像困在夜色中的野shòu急于宣告自己的不安,又似年幼任xing的孩子只知道慌慌的命令:“说,阿鸾永远不会离开,说,快说!”
升平别开视线心头微微发颤。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总有种感觉,两人分别就在眼前,具体的时间,他不知,她也不知,但一定会即将到来。
升平还是不语,伤感的杨广紧紧抱住她的腰肢,甚至略带带些恳求语气:“说,我需要阿鸾,阿鸾答应我一生都不要离开。”
升平扭回视线凝望杨广绝望的表qíng,所有不甘和难捱终还是被他的哀求化作一声无奈叹息。
杨广,终于放弃了九五之尊的那个朕字,改回了自己,她是否可以相信,他们还会再有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闭上双眼,虚软叹息:“好,阿鸾一生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
她的嗓音极低,像道谶语②,为两人设下了结局。
杨广小心翼翼的捧住升平的脸,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贵宝贝般细腻亲吻:“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先走。哪怕明知会让你伤心,我也不愿亲眼看你离去的背影。”
杨广和升平两人身还身处行宫,却突然从京城传来李氏使节恳请再度入宫觐见的消息。
杨广接到恳请表回头望了望升平。此时升平正依偎在芙蓉榻上读书,眉头紧锁似不曾听见内侍的禀告,杨广徐步走在她的身后,含笑俯身贴耳边轻声问:“阿鸾在读什么?”
升平翻书页的手停在一半处,怔了怔又笑:“不过是些老书,从原来的晋王宫翻出来还不曾读过。”
“阿鸾猜,他此次觐见到底要求什么?”杨广在升平身后伸出手,替她翻过顿在那儿的书页,俊朗笑容还停在嘴角仿佛在讯问今日天气般坦然。
升平心中咯噔一下,随后肯定回答:“皇上是不会放他走的,好不容易囚禁李世民在京都做了人质,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呢?”
杨广朗声大笑,坐在榻边伸手挑起升平下颌:“还是阿鸾最了解朕。”
升平望着杨广脸上的深深笑意,缄默不语。
升平未必是真的了解杨广,她只是更了解帝王。
朝堂羞rǔ是杨广一时负气不假,但让李世民在大兴城随意行走,一定另有谋算,昔有子楚赵国做人质,今有李世民自愿送死来当隋朝的质子,看似杨广赦免李世民允其走动是皇恩浩dàng好意收留,其实,那不过是恰到好处的施以恩惠,独孤家以为杨广是负气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殊不知他还有其它考虑。
杨广见升平怔怔,把书夺了去笑着背在身后,升平抬头,大殿金色光晕透过窗格披在杨广的身上,呈现斑斓色彩,他的眼底浮现难得一见的戏谑:“不给看了,陪朕下盘棋,若是明日回京怕是再没如此惬意日子了。”
升平知他的意思。
李世民主动觐见一定是要求放自己回去,放与不放作为大隋皇帝的杨广都不好做。
“放了吧。”bī反比纵虎归山更可怕。
杨广眼底波澜不惊,只是看着升平微笑:“担心那些做什么,此时朕开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经奏禀,河道此时已经开到杭东,离西子湖就差一步之遥,很快朕就可以带着阿鸾出宫了。“
升平闻言几乎快从榻跳起来,眉梢眼角满是喜色。
总听母后说宫外的世界天高云淡,如何惬意,她却从未看过红墙圈隔外的天地,不可谓不向往能。即便来日依旧留在宫中,若能得片刻空闲出去看看壮丽江山,也算是此生最值得快慰的一件事了。
被升平眼底的渴望逗得杨广心qíng愉悦,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旁边,他含笑瞧着她,她则幻想自己即将出宫时的旖旎景象,两个人静静坐在殿内,于外人看来自然是美不胜收的景象,恰似神仙眷侣般。
唯独两人自己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妙预感。
此次回京,必然有天大的事在等待他们。
金殿之上,李世民的胆大妄为再次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宣召时,众臣云集,按部就班的等待李世民开口求皇帝网开一面放自己回去杨广也睥睨的看着身处宝座下方的李世民随意询问:“李氏使节觐见,有什么要事吗?”
此次李世民倒是非常乖觉,单膝及地,抱拳当胸:“臣李世民有喜事与皇上相求。“
李世民此语一出惊得朝臣面面相觑,金色翼纱后端坐的升平更是蹩眉,手中原本随意轻轻扇动的金柄芙蓉扇也缓缓停下来,侧眸查看杨广的表qíng。
杨广冷笑,斜依偎在宝座上的他皇冕上的玉珠晶帘微微颤动,加重了语意中的随意:“什么喜事,说来与朕听听?”
“得蒙皇上庇佑,臣在京城行走多日,越发觉得我大隋是万国明主,不仅平民百姓歌舞升平,连如臣此般归属小吏也深觉心稳神安。所以李世民斗胆求皇上赐天家女给李氏,与臣属成就姻亲,永结秦晋之约。”
升平心骤然抽紧,手中的芙蓉扇挣脱手指跌落脚边,身边随侍的永好还来不及去捡,那柄团扇已经翩翩滚落宝座台阶下,飘至李世民眼前,明晃晃一朵芙蓉花正在朝他绽放。
先皇故后所生,只有一女。
当今皇上婚后,未有女嗣。
如此说来……李世民的意思是求娶大隋镇国公主升平。
虽知北方蛮夷固然生xing豪迈,但听闻如此惊人之语还是吓坏了朝堂众人。大隋无人不知当今皇上与亲妹子升平公主的暧昧qíng事,为镇国公主废昭阳宫,修通天河道直达西子湖畔也是无人不晓,如今李世民还要执意夺走皇上心头所爱,怕是……众人想到此处立即抬头向皇上杨广方向望去。
杨广嘴角笑意犹在,但眼底已经浮起寒冰,“哪个天家女呢?”
李世民并不畏惧杨杨广的言语威胁,直立起身,目光烁烁直视翼纱背后月色华裙的所在:“李家求尚镇国公主升平!”
话音落地众臣惊默,知李世民胆大不料竟敢当着皇帝面直言不讳,整个大殿如寂寂静夜再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宝座前红色锦毯耀花了群臣的视线,他们偷偷窥视皇上又悄悄察看李世民,唯独没有人去看升平到底是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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