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在冷宫里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文希怀里。窗外已经天光,他抱着我坐着,满眼的怜惜。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惊道,再不谙世事也好,也知道这后宫禁地,寻常男子擅闯进来,是要治罪的。
文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说,“无痕,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部知道文希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将城晚引至冷宫,他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我,眼中有昭然的痛楚,一把横抱起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路走回他的寝宫。
“香乐公主每次都是这样。”他将我放在牡丹塌上,细细检查着我手腕上被碎石割破的伤口,俊朗的眉宇间蕴了一抹yīn霾。
“……你为什么不叫她姐姐?”我按照文希教我的对白跟城晚说。一边在心里惊叹着,他怎么会未卜先知,猜到城晚会说这样的话。
“她不让我那样叫她。”城晚顺口说道,捧着我的手腕,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亲自为我上药。
“……或许,在她心里,从未当过你是弟弟。”我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说。
城晚动作一滞,随即笑笑,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城晚的未央宫中留宿两夜,在皇太子的寝宫过夜,这是所有的女眷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很快我便被封了云妃,赐以花锦宫。
不久之后我也得知,文希可以自由出入后宫的真正原因,皇上已经赐婚,将香乐公主许配给他。半年之后,他便是璃国的驸马。
城晚待我日渐更好,圣宠不减,我心中忽如打翻五味瓶,不知做何滋味。
文希无疑是出色的,于宫中的女子来说,他是悬崖上的花,美得撩人,美得危险,却只可观望,谁也不敢伸手争取。可是香乐公主对他,却始终冷淡如初。
很多时候在宫里见到文希,装作不相识,故意错开目光的一瞬间,我心中会有酸涩的失落。而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习惯城晚的陪伴,仿佛他在我心里的划痕,一天深似一天,隐隐作痛。
那个夏天格外冗长,我时常想起我与莲若的小时候。还记得那时年少,夏日炎炎,碧绿的芭蕉叶也挡不出白热的阳光,蝉声阵阵,我抱着偷来的几本诗书昏昏yù睡,嘴角却还隐约啜着香,在梦里也仿佛念叨着什么,“思君如满月,夜夜臧清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并不是很懂,只是领会了一星半点的内蕴,整个人便已然痴了。
城晚有时会抱着我坐在yīn凉的芭蕉叶下,藤椅轻晃,他总是小声在我耳边说,“无痕,无痕,山无棱,天地合,我都不会离开你。”
许多年以后,这个声音仍然在我耳边梦魇一般的环绕。
天和十六年,天子退位,归隐到皇宫后面的竹溪林,做了太上皇。太子连城晚登基,大赦天下,国号为金。
五
莲若是白狐,虽然容貌不及我,可是要论聪慧,我就差得很远。莲若长我几岁,从小我就听她的。遇见文希以后,她的想法也总是与他不谋而合。
重逢不久,文希便让我入宫。他说他会教我怎么做,他说他会保护我。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犹豫,因为我对那堵红墙有种莫名的恐惧。我自知不够聪明,皇宫是天下利益冲突最激烈的地方,那儿不适合我。可是文希开口,我总是难以拒绝。颇有些求助地望向莲若,她却笑笑,说,无痕,如你这般倾城美貌,想必,也不甘心白白淹没在这青山碧水之中八?……何况,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甘心为他做任何事的吗?
我怔了一会,终是点头应了。
很久很久之后又想起那日,才恍然发现,是我自己不够聪明,不懂得去看那漫长岁月中掩藏的蛛丝马迹,所以才会输。——记得莲若总是说,富贵似浮云,只有qíng爱可以长存。那时,她眼中灼热的期待,其实更甚于我。
城晚登基之后,开始筹备着要立我为后。花锦宫每日客似云来,各种珠宝药材每日流水似的涌进来,内务府自然更不怠慢,连廊里的盆花每日都是新的,木炭茶水也都是最好的。因为城晚的宠爱,所有人都来讨好我。那些笑脸背后暗藏的机锋,我也无从躲藏。文希告诉我说,城晚把我捧得越高,恨我得人就越多,看来他是死心塌地要立你为后,不然也不会这样不避锋芒。
“文希,带我走吧。离开皇宫,我们回家,好不好?”花锦宫的后花园里,我看着他的眼睛,哀哀地说。我忽然很害怕得到这一切,而这种恐惧的根源,是我不想欺骗城晚。
文希拍拍我的头,一如许多年前。“无痕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你幸福的,你相信我。”
我却猛地回头望向身后,花枝摇曳数下,并无人影。我的听觉一向灵敏,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下不免忧虑,说,“方才恐怕隔墙有耳。”文希却丝毫不见慌张,眼中反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六
香乐公主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梨和宫里富丽堂皇。翡翠屏风,玉石台阶,玛瑙珠帘。我在宫里风头无二,花锦宫与之相比都相距甚远。
香乐公主端坐在檀木椅上,室内静寂无声,只有金丝shòu香炉发出咝咝的声音。
“不知道公主传召无痕来,所为何事?”我抬眼看她,眼中不无防备。
“无痕,上次那样对你,是姐姐我的不是。”袅袅青烟中,她的笑容有些恍惚。
“姐姐只想问一句,你对城晚,究竟有多少真心?”印象中,她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温和。
我一怔,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只要你肯离开城晚,我可以允诺,保你平安离宫,并赐万贯珠宝,让你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栖。”她眼中生出一簇隐然的期盼。
“……公主,您的话我听不懂,我的所爱之人便是城晚,他在哪里,我自然也会在哪里。想必只要公主您的所爱之人与我心中所想不是同一人,我即使不离宫,也便可以平安了。”我扬起唇角,笑容妩媚。她对城晚超乎姐弟的感qíng,宫里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而那日她给我的掌扣之rǔ,我也一直不曾忘记。
香乐公主面上一惊,手上的青瓷茶碗堕落在地,一地láng籍碎片。她看着我,眼中有昭然的恨意,不再掩藏。
我得意地笑,她却忽然狠狠撞向桌角,整个人跌在地上,脸上因为剧痛而泛着青白,捂着小腹,双腿流淌的血液浸湿了裙角……
“无痕,你好狠……就算我再怎么对不起你,可是孩子是无辜的……”香乐公主声泪俱下,提高了声音说。湿润的目光中,却有一丝只有我能读懂的真正的怨恨。
我猛地回头,伴随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刚刚走进来的城晚,笑容一瞬间僵住。
“城晚这次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城晚俯身扶她,香乐公主倚在他怀里,虽然痛楚,眼神中仍是溢满眷恋,她抓着他的衣角,苍白的脸上沁出汗珠,说,“无痕这么做,是因为那日我在后花园撞破了她跟文希的jianqíng……她说文希是她的,她不容许别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
城晚惊愕地看向我,眼中的疑惑,痛楚和难以置信纠结在一起,如同两把软剑,直直刺进我心里。就算他再相信我,也不可能不怀疑,跟自己最亲近的姐姐,用腹中生命所做的指控。
“花无痕,你敢说一句,你跟文希不是早就相识?”香乐公主的泪水,混合着汗水簌簌落下,眼中深处却满是取胜的决心。这是很锋利的一种爱,我自问永远也做不到。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亦做不到,在城晚面前若无其事地欺骗他。
城晚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沉黯下来。
“如果不是有私qíng,又为何要在人前隐瞒?花无痕,我亲眼看到你在后花园里让文希带你走。你敢说你跟他之间不是有私qíng?”香乐公主瞥一眼城晚苍白的侧脸,不失时机地说。
“是又怎么样?”珠帘碰撞,文希姿态娴雅地从暖阁的方向走来,似乎早把房里的一幕幕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自信笑容,此时此刻,却让我莫名想起曾在书中看过的一句谚语。
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
七
莲若来看我,这些日子来,她一直住在捅外文希府上。见我这里灰尘扑扑,盆花都是蔫的。叹道,“无痕,这里这样凄凉,你忍得了么?”
我扬唇一笑,“这花锦宫,昔日甚得君心,所以客似云来。现在圣意不再,再冷落凄凉也是应该的,又何来什么感伤。”说着,拈一朵枝头开得正艳的梨花,说,“chūn天不过是短短数月,对花来说却是漫长一生。暖日尽了,花就要凋了,难道不认命么。”
世人都说,狐狸伶俐无比,善媚惑人,可我却是懵懂无知的。几百年的修炼,心机历练比之人类十几岁的女子,尚且不如。其实区区几年的光景,对我来说,不过短暂一瞬。可是因为有了城晚,意义也变得不同,都好像是前半生的事。
最终伤得体无完肤,我才知道,人类的世界,根本不是皑皑冰原和苍茫青苔可以比拟的。
四季更迭,天气再变幻莫测,又怎及得上人心的反复无常。
那日,文希从珠帘后出现,从此官至丞相,在朝中的地位,愈加重了。——他只说了一个有关前朝的秘密,便让城晚束手就擒。可见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而我和香乐公主,也都不过是棋子。
城晚并非老皇帝所亲生,而是皇后为了用子嗣保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生下了与乐师
的孩子。那个乐师被皇后赐毒酒那一幕,碰巧被年幼的香乐公主看到,所以从小她便知道,这个弟弟,并非与自己血脉相连。
而香乐公主腹中的孩子,也并非属于文希。那日文希与城晚对饮,将喝醉的城晚送往香乐公主的香闺,香乐公主服了迷药,对词也是懵懂不知。
这两桩,任何一件传出去,都是惊天的宫廷丑闻。文希轻摇折扇,说,连城晚,其实你并不是个热衷权势的人。与无痕一起吟风弄月,恐怕是你最向往的眷侣生活。那么,臣愿为你分担朝政,也一并承诺,不会让今天发生之事传出去半句。
皇室最重视的便是声誉,城晚也断不会允许有人有半点玷污先皇后的名节。便用荣华富贵,跟文希jiāo换了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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