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轰然想起那日,当他问我喜欢吃什么的时候,我曾在他面前念过那样诗句。——石榴未拆梅犹小,爱此山花四五株。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原来,他不但猜出了答案,还放在了心里……可是,这种季节,这种地方,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樱桃的?我胸中一震,不由得走下台阶,俯身拿起一颗樱桃,它就像一小粒红色的美玉,触手生凉,隐隐约约透着一抹清浅的芬芳。
想起那日他受伤的眼神……我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为我?深吸一口气,竟然有种窝心的感觉。
这时,忽有一个挺拔人影从四周的树荫中走了出来。我急忙看过去,并不是他,不免有几分失望。原来是楚总管,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多时了,看我的目光里似有几分深意,走上前行了个礼,说,“司空大人吩咐属下守在这里,直到您看到这些樱桃为止。……还有一句话让属下带给您。”
我低头看向这铺天盖地的绯红珍珠海,道,“你说。”
“大人说,樱桃不易保存,芳华早逝,却可以酿成樱桃酒,长久收藏……虽然不及生生世世,但在你转身以前,我必定等在这里,任君采撷,此生无憾矣。”
楚总管的声音和语气都与宇文慵不同,我却仿佛看到他说这话时极尽英俊的侧脸和那种怅惘隐忍的眼神。不由将那粒樱桃攥在掌心里,无意识地缓缓加力,终于捏碎了它,淡粉色的汁水粘在手上,cháo湿而芬芳。——宇文慵,他是看透了我的心么?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shòu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我怕来日他后宫粉黛三千,我怕他终有一日会厌弃我……可是如今,他是想告诉我,今生今世,在我转身以前,他绝不会比我先离开么?
正在怔忡间,却见楚总管走上前来,轻微地叹息一声,递给我一纸书函,说,“还有这个……是我在这里守夜的时候接下的。宰相府的元夫人派人送给您的,请小姐过目。”
我微微一愣,心想京城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接过来细细扫过,半晌,叹了一声,说,“来者应该也向你说明了来意吧?……宇文慵知道这件事了吗?”书信是简单的书信,无非是说元夫人今日抱恙,让我过去探望一下。可是她的意图却绝不简单,甚至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探消息而已。想来元夫人也不是完全信任我的,这一次叫我去她府上,也可能想借着我来牵制宇文慵。但是如果我不去的话,就要失去她的信任,这出戏也没办法再唱下去了。
楚总管摇摇头,说,“还未来得及向司空大人禀报。”
我叹口气,说,“烦劳楚总管安排我出府,并且先不要告诉宇文慵这件事。……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定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不想享受着他宠爱的同时告诉自己并不爱他……或许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来看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宇文慵有qíng。
楚总管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碧香,终是应了,道,“属下遵命。”
此时已是傍晚,跟碧香在房里收拾了一天,如今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可启程。我有些疲惫地坐到chuáng上,看见摆在桌上的一盘樱桃绯**滴,忍不住把盘子抱到腿上,一颗接一颗地放到嘴里。
有些凉,并且酸酸甜甜。一口咬下去,即刻芳香四溢。品相又极好,一颗颗圆圆润润,就似晶莹剔透的玛瑙。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吃掉了一整盘樱桃,然后就望着空盘子发呆,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小姐?”这时,听见碧香试探着叫我,声音很轻。
“……嗯?”我侧头看她,只见她眼中有丝探究和感慨,说,“小姐……真的是很喜欢吃樱桃啊。”
我点点头,知道她是有话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小姐……恕奴婢多嘴,连楚总管都说,从来没见过司空大人这么对一个人。这些虽然是樱桃,可是里面的qíng意,可就连huáng金也比不上吧。”说到这里,碧香脸上流露出一丝羡慕。
是啊,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唐明皇便让人快马加鞭为她取来。一骑红尘妃子笑,这样的宠爱,哪个女人不希望得到呢?
只是,杨玉环一代佳人,最后还是惨死马嵬坡。我一个庸脂俗粉,又能期盼些什么呢?我叹一口气,望一眼缠在腕上的兰花手帕,心里怅惘难言。
五.
天气愈加冷了。
官道上尘烟滚滚,马蹄踏地混合着车辙摩擦的声响,将漫长的夜渲染成征途的颜色。转眼我离开司空府已有好几日。此行并没有带碧香来,说是留她在司空府中照应,其实也是自知前途未卜,不愿多连累一对爱侣分开。看得出来,她和楚总管感qíng很好,对于相爱的人来说,一时一刻的分开都会很痛苦,但是那种甜蜜牵挂,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我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成全身边的人吧。
揭起车帘,只见一轮残月高悬于左侧的枯枝之上,照见树上栖息着数只寒鸦,有种凄惶的味道。我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就在这时——
马车车身忽然一震,停下来向后抖动数下。我扶住棚顶凸出来的木框,qiáng自揭起门帘,忽见一根白色羽箭迎风she来,将车夫一箭钉死在车头。几匹枣红马腾起前腿惊恐地长嘶,前方弥漫着白雾,隐约可见前方站着数十个黑衣人,前面一排半蹲着,手执长刀,后面的一排握着弓箭,齐刷刷地指着我。
……这一群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应该与那晚去司空府刺杀我的人来历相同吧。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好在我出门前也做了些准备。当下掉头躲到车后,拿出两包火药,用火折子飞快点了,投铅球一样掷了出去。
“砰”的一声,那些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中间的几个被炸得血ròu横飞。就在此时,我扑到前头抓起缰绳,猛地一拉,调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马车已经破碎不堪,几匹马受了惊吓,并不往一个方向使力,身后的木板砰砰作响,是羽箭she在上面的声音……我有些慌,背后涌现一抹恐惧的凉意。
就在这时,前方忽有一队人马迎面而来,身上穿着司空府侍卫的衣裳,绕过我的马车,直直朝那群杀手奔了过去。两队人厮杀在一起,一时间乱箭横飞,空气中弥漫起浓烈的血腥味。我心中有些惊讶,此时已经出了司空府老远,楚总管手下的侍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些,我握紧了缰绳,冲出数丈,飞快地回头望一眼,到底是实力悬殊,转眼司空府的那队人马已经被杀手砍死了大半。我身后的木板也被羽箭she成了蜂窝,车后有无数黑衣人夹着刀追跑上来……我微一咬牙,摘下发髻上的金簪,猛地往马后腿上刺去……
领头的那匹马吃痛,倏忽间跑得更快,我qiáng自握紧缰绳,迎面而来的疾风让我睁不开眼睛……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槐树林,中间这道羊肠小道几乎已经被这架宽大而破碎的马车所填满。路面上乱石嶙峋,震得车厢扑棱作响,半晌,千疮百孔的车厢似乎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几声“吱吱”的声响之后,车厢后身满是箭孔的木板掉落到地上,紧接着,车辕上的裂口也越来越大。前方陡然不再有路,薄雾下是一个巨大的黑dòng,竟是个断崖!我心头一慌,刚想借力跳到马背上,却已经太迟了……
那两匹马已经一脚踏空,双双跌下了掩映在夜色里的悬崖之下!好在此时连接着车厢和马匹的木条已经完全断裂,可是车厢还是被惯xing带得飞了出去,电光火石间,我一脚踏在向前的车厢上,整个人借力往后一跃,却还是抓不住崖角……双手在半空无力地划过,我闭上眼睛,心想我今日此生休矣……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只宽厚的手掌紧紧抓住我的手,灼热的指尖触在我冰凉的肌肤上,就像这寒夜里唯一的一丝温暖,又或者是生死瞬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糙……
借着寡淡的月色,我看见他极为英俊的脸庞,一双黑眸光芒似寒星,此刻却充满了温暖和关切。电光火石间,他整个人已经被我带下悬崖,并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里挥刀刺入崖边的土石,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紧紧地拉着我……
月色照亮那人如玉的脸庞,他低下头来看我,额前有几缕碎发低垂下来,比平时更添了一丝温柔。
我怔怔地说,“宇文慵……”
悬崖边的泥土并不坚固,就在这时,刀柄忽然向下滑动数丈,耳边传来小石子向下滚落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宇文慵紧握着刀柄,显然已经用尽了全力,却还是抚慰地看我一眼,说,“清锁,别怕。”
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qíng况下与他相见。我眼中忽然含泪,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路跟着我来的么?傻瓜,不要再硬撑了!现在离悬崖边还不是太远,你放开我,还有翻身跃上去的可能。”我抬起头来看他,眼眶酸酸地说,“否则,我们两个都得死。”
这时,刀尖又向下滑动数寸,崖边的泥土和小石子纷纷滚落,宇文慵拉着我,两人像柳枝一样晃动在风里,摇摇yù坠。我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掉下断崖,咬牙松开了手,说,“宇文慵,放开我吧。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死。”
宇文慵却更紧地握住我的手,他低下头来看我,声音严厉而隐忍,一语双关地说,“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放开你么?可是我做不到啊!”他手上猛一加力,攥得我手掌生疼,说,“清锁,抓紧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如果你不信天,那么你可以相信我!就算是死,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怔怔地仰头看他,微弱光线中宇文慵轮廓分明的容颜俊美难言,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紧接着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盈满眼眶的泪水,喃喃地说,“可是,值得吗?”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他说,“我不知道。清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傻瓜,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计算是否值得。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我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却没有办法……”
这时,刀尖又向下滑动数寸,硌在一块大石上,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断裂的声音,一块白刃迸断之后飞溅出来,割破了宇文慵的手臂,可是他依然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与他一同下坠,迎风舒展开的裙裾就像赴死的蝴蝶,他伤口流淌出的血滴在我脸上,凉凉的,就像是泪水,我轻声地说,“宇文慵,对不起。”
这声音就像掉落的花瓣,无力地四散在风里。
我总是让你生气,难过。如今,还连累你与我一同赴死。
真的,对不起……
注:
(1)唐代,张祜——《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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