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风_亦舒【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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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qíng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jīng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chuáng下chuáng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xing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huáng,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huáng: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luǒ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dàng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qíng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gān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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