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翠见到他,眼泪哗一下流出来,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像是依偎着惟一的依靠。
丁家二奶奶上下扫他一眼,认出是上官家的下人,没好气地刚要发难。
绫芷已从车上走下来,面色苍白得不似寻常,却仍极力镇定着,一字一句,都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阿辰是我们上官家的人,聘礼聘金自然都不会少。丁伯母不会嫌弃吧?”
“呵,那是自然。”丁家二奶奶急忙赔笑道。
绫芷几乎要站立不住,扶着车门,面上的微笑几乎不可思议。“阿辰的婚事……一定是最隆重妥贴的。你放心好了。”她看向时翠,看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女在此qíng此景下依旧娇俏动人。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他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qíng,让她伤心yù绝?
可是一切,都没有答丨案。
像是着了魔。她连夜为他准备了许多聘礼。恍惚就像是在准备自己的婚事。橘红的灯光下,她在薛涛笺上写纳兰容若的词。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qíng,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她在他的枕边看过纳兰的词集。她知他看得懂。
红笺小字,密密麻麻地心事。她流着泪,晕开片片幽淡的墨香。
第二日一早,她红着眼睛,将这花笺夹在聘礼里,一并送给他。他收了,淡淡地说声谢谢。
世人总说伤心,伤心。可是原来真正被伤到的心,不会疼,也不会冷。
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麻木。
就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世道动dàng不安,总有比感qíng更捉摸不透的东西,比如政局。
阿辰和时翠结婚的前几天,袁世凯在北京称帝。素来与上官家jiāo好的官员忽然被罢黜,新上任的道台,不是别人,正是丁家与袁世凯党羽jiāo好的儿子,丁英良。
乱世之中,从来都是有权势的人说得算。人心惶惶之下,要霸占一份家业,要报一箭之仇,都是很容易的事qíng。
“上官绫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轻视我而付出代价。”官兵包围了上官家的大宅,丁英良捏起绫芷的下巴,狠狠地说。
绫芷白皙的皮肤被捏出道道红痕,阿辰伸手扣住丁英良地腕,将绫芷挡在身后。
“呦,穷小子也会英雄救美呢。”丁英良yīn冷一笑,一挥手,身后立刻围上来几个人将阿辰扳住。
绫芷关切地看他一眼,冷冷望着丁英良,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哈哈,你问我想怎么样?”丁英良的笑声甚至有些癫狂,“从前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马,为的不就是得到你和你上官家的家业么?如今,这些全是我的了,你说我还想怎么样?”
他忽然凑近了,口中呼出的气息让她阵阵反胃。他打开她颈间的纽扣,贪婪地吻下去。绫芷反手一个耳光,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躲过去。
阿辰眼中布满血丝,像困shòu一样要冲上来,力气大得惊人,却还是被更多的官兵按住。
“当初你为了他打我。今天,我就让你在他面前,成为我的人。”丁英良促狭一笑,一丨手撕开绫芷的素色锦衣。
绫芷完全在他掌控之下,望一眼阿辰,心中痛楚不堪,如果在他面前……她宁愿立即死去。泪水如雨般涌出眼眶。
“放开她!”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急切,他一下子挣开那么多的人,却来不及跑到她身边,就被人再次按住。
“哼,怎么,你心疼了?”丁英良一丨手抚过绫芷的脸颊,忽然目光一转,看着时翠,道,“不妨再告诉你,时翠怀的是我的孩子……可是她那么低贱,怎么配给我生孩子?你这个便宜老爸,当的可好啊。”
时翠哽咽,腿一软就坐到地上,已经不成声音,“少爷……你……”
绫芷怔住。
原来,他可以为了她接受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却不肯接受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多么徒劳,多么可笑。
这种念头像冰冷的雨,淋湿了那颗刚刚温暖一点的,自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心。
门外忽然传来“啪”的几声枪响。
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将道台府的官兵团团围住,一个身披紫貂披风的男子从人群中稳步走出来。目光冷冷在丁英良地面上扫过,最后停驻在绫芷身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解下披风,轻柔地披在衣裳被撕破的她身上。
“张子俊,皇上一定会收复杜系,我看你这杜系军阀还能当几天!”丁英良自知今日劫数难逃,咬牙切齿说道。
张子俊轻扬唇角,眼中充满鄙夷,“袁世凯真是糊涂,好好地当他的大总统,或许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君主制根本不可能再在中国存活。民丨主共和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绫芷看向张子俊,眼中带着赞许,说,“袁氏称帝本来就是个笑话。依我看,这场闹剧绝对长不过半年。子俊你不妨一同出兵讨伐,也算是顺应历史的洪流。”
阿辰望着他们,熠熠如星子的双眸闪过一丝什么,终是渐渐黯淡下去。
果然,绫芷和子俊才是一样的人。他们所说的事qíng,他真的不明白。其实他根本也不关心会不会有皇帝,谁去做皇帝。
他只知道,她安全了。
俯身扶起时翠,她抚摸着小腹,只是流泪。
“没事了。”他将她揽在怀里,神色满是温柔。
绫芷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四。{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袁世凯倒塌。洪宪皇朝果真没能熬过半年,只维持了八十八天。
此时,民丨主共和深入人心,可是依旧军阀割据,时局动dàng。
绫芷将家人送往英国,自己则陪着子俊南下,去投奔孙中山成立的南京政丨府。
火车站里,人流涌动,杜系军将他们层层保护在其中,子俊扳过绫芷的肩膀,“这条路也许很危险,可是它是光明的。你愿意陪我一同走下去么?”
“我愿意。”绫芷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已含了泪,“我很想,可是,我没有办法。”
子俊一怔。
“我心里有个人。我很想,也应该忘记他。
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转身走向门外。
上官旧宅。
红烛下,他细细看着那张薛涛笺,一行行的娟秀小字,就仿佛看见她。
时翠垂着头,眼中有失落的神色,道,“辰哥,既然你那么喜欢上官小姐,为什么不跟她说呢?你将她的羊脂玉镯日日带在身上……她给你的字你一日要看上好几遍……”
听到上官小姐四个字,阿辰心中蓦然一痛,缓缓抬起头来。
“我也是女人,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有你的。”时翠抚摸着小腹。阿辰不说话,只是将那羊脂玉镯子攥在掌心,触手生凉。
“我知道……你为了她,早就已经放弃报仇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时翠忽然发现,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一无所有。
那是一场意外。十五年前,阿辰的父亲被上官老爷开车撞死,他来上官家的最初目的,也只是为了复仇。
可是,究竟是何时起,他无法想像她憎恨自己的样子,便生生吞咽了那仇恨。
“因为我这样的人,无法给她幸福。”
房间里寂静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丝丝的声音。沉默半晌,阿辰轻描淡写地说。
绫芷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
原来一切不只是她一厢qíng愿。原来他为她承受了这么多,只是从来都没有说出口。
绫芷走到阿辰面前,哭泣着说,“我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喜欢你。
我若不说出来,下了huáng泉也不会甘心……”
只是她不知道,她说出来了,他却可能听不到。
她伸手抱他,揽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尾声
在绫芷转身走出火车站的一刹那,砰的一声枪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刺杀张子俊的人,无意间打中了她。
可她一心要回到阿辰身边,连自己的身躯倒下了都不知道。
终于回到他身边,听到他说爱她。
却只剩一缕芳魂。
阿辰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痛。
手一抖,碰翻了烛台,眼看花笺渐渐被橘色的火舌吞没,只剩下一片小角,悠悠落在地上。
惜花人去花无主。
满纸相思满纸心酸,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句。
潇湘曲·海上升明月
明月捏着一张纸片站在巷子口,仔细又看了看门牌——花园街23号。总是没错的。心中不由暗暗惊讶,又带一点莫名的小自豪,喃喃自语道,峰哥哥也真是厉害,短短两年的时间,就能在这大上海住上这样的房子了。
昨夜刚落了雨,地上积了水,明月小心的跳过水坑,转身往大门正中走去。就在这时,她身旁忽有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掠过路边的水洼,水花飞溅三尺,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的水。
“喂……”明月不由大怒,可喊到一半,只觉胸腔里窜上一阵凉意,她咳了几下,那声叫喊底气不足,便随着那阵风四散开去了。
车里的男子一袭黑衣,有深邃俊美的轮廓,面色却有些yīn郁,眉宇点若隐若现的凝着一抹怒意。正侧目望向街道的另一端,完全没有察觉浑身湿透的明月。司机老huáng瞥一眼倒后镜,脸上略显歉意,在心里默念,现在晋邵正赶着回家,又在气头上,谁敢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呢?只好对不住那位姑娘了。
明月满身湿淋淋地敲开那栋大宅的铁闸,一个中年仆妇上下打量她一番,面露不屑之色,不耐问道,“你找谁阿?”
“请问……左清峰是住在这里吗?”明月小心翼翼地问。
一听到左清峰的名字,那仆妇微微一愣,用重新审视地目光看了看明月,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急忙一把将她推出门外,说,“没有这个人,你去别处找吧。”说着,啪一声锁上大门。
明月虽是小地方来的,可也算是大家闺秀,那里受过这样的折rǔ,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求她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沿路走着,心里没有了主意。转眼间夜幕降临,上海的街道却更显热闹,灯火辉煌,明月侧头认清了那一排霓虹灯组成的大字——百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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