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_亦舒【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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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qíng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dàng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gān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第三章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yù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着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qíng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着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qíng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jīng光四she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着,xing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过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gān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着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jiāo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着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管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xing,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着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着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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