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chuáng上,我轻轻摸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chuáng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着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gān。”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衔,“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gān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qíng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qíng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qíng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qiáng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着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donesomebodywrong。”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ròu,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们不知你昨夜有没有给她吃药。”
我一怔,抢进病房。
她熟睡在chuáng。(睡公主。众人皆老,独她无知。)
“有没有推醒她?”
“唤过,也拉过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两下手势之后开始大力,结果两下掌掴,她蓦然睁开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刘姑娘挥一挥汗,“吓得我。”
真是我的心声。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时。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第四章
我一意孤行,取过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chūn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qíng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