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fèng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huáng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qíng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qíng。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nüè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gān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yīn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chuáng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jiāo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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