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
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第五章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此话何来?”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三四月天气正是chūn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huáng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yù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gān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qíng既然这样慡快解决,程岭心qíng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糙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qiáng,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yù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huáng人做家童,现在huáng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jiāo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rǔ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gān。”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jiāo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jiāo,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yù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qiáng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jú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chuáng,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