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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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的前程会怎么样呢?”

    过一会郭海珊回答:“大约也回到酒吧去。”

    “可怜。”

    郭海珊不语。

    程岭说:“也许我可以帮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养得一个,养不了十个、百个,这样的孩子,在温哥华是极多的,我们走吧。”

    程岭点点头,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去。

    在门口,她抬起头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讶异了,她居然有心qíng欣赏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见她仰起jīng致的面孔,肤色仍然晶莹校洁,在唐人街腌脏地生活了一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他耐心地等她赏月。

    其实程岭希望印大会在最后一分钟赶到。

    她想同他说最后几句话。

    但是印大始终没有出现,程岭没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车子。

第六章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过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jī。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郭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膘赌,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程岭当然做不到。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程岭低下头。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碧绿的糙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jīng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郭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程岭摇摇头。

    “可以学。”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阿茜连忙答应。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压了压chuáng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已经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晓得。”

    郭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天转瞬间就亮了。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她缓缓起chuáng,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qíng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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