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gān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cha上cha头,递给郭海珊。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qíng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jiāo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ròu,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qíng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jīng神饱满,qíng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yù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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