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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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yù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cao,曹cao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郭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李杰来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时听长辈说故事,好似是有这样的事,一个百岁jīng灵,被拘在年轻的躯壳里。”

    程岭也笑:“我的道行还未至于那么深湛。”

    “可是也足够令人迷惑。”

    “对长辈不宜用这样轻佻字眼。”

    “对大人自然不会,我省得。”

    程岭不语,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烦厌?”李杰来坦然问。

    又没有。

    只是程岭觉得中间仿佛漏脱一大截时光,她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跟不上节拍,她想回来,又来不及,正想适应新时代,却得不到鼓励,十分徘徨。

    “让我帮你。”李杰来凝视她。

    “不。”程岭开口拒绝。

    李杰来颇为尴尬。

    “对不起。”

    “不要紧,”他仍可维持幽默感,“我从前也被拒绝过。”

    可是之后,他识趣的疏远了程岭。

    莱斯仍然来替程岭补课。

    课余吃茶闲谈,莱斯偶然问:“你的理想对象,要有什么条件?”

    程岭似没听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岁,难道从没想过择偶条件?”

    “我?”程岭忽然笑了。

    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

    从来只有人挑她,哪里轮到她拣人。

    可是莱斯鼓励她,“说来听听。”

    程岭用英语缓缓道来:“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载。”

    “很好,”莱斯说:“我赞成,那样,他会照顾你。”

    程岭说:“qiáng壮,有一副好身体。”

    “那当然,健康很重要。”

    “好学问,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xing,懂生活qíng趣。”

    “很会挑呀。”

    “他无需富有,能养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面目端庄已经合格。”

    程岭也猜不到她居然会透露那么多。

    莱斯说:“这样的对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程岭答:“我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缘分。”

    “什么是缘分?”

    “机会率。”

    莱斯笑,“你看你现在用词多么科学化。”

    程岭腼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红着脸,到第二天还没有褪去。

    妙龄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妇的心灵,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闪出一丝少女的憧憬,多么矛盾。

    翌年夏季,吕文凯成功当选市议员,任期三年。

    华仁堂出任助选团,将选举资料翻译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较差者有机会明白参加选举的重要xing。

    开头华人对吕文凯并不看好。

    “同白人斗选,输了连带全体华人没面子。”

    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环。

    可是这一次面子被挽回,华仁堂放鞭pào办流水席庆祝。

    郭海珊兴奋莫名,深以爱妻为荣。

    程岭看在眼中,笑对妹妹说:“看到没有,真爱一个人,就算不赞同她所作所为,也支持到底。”

    程雯说:“吕文凯真幸运。”

    程岭点头,“将来吕文凯即使当选加国第一届华人总理,她的荣耀还是不如嫁得一个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归宿为重。”

    程岭不再分辨。

    程雯此际已有她的社jiāo圈,姐姐要与她说话,几乎要预约,条子传来传去,“雯,明天下午四时请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请回来吃饭”等。

    程岭与念芳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一日下午,念芳游完泳上来,程岭一看,即说:“泳衣太小了,要买过一件。”

    念芳冲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选。”

    程岭一怔,这是必经阶段,她不禁莞尔。

    念芳擦gān头发,斟咖啡给养母。

    她闲闲道:“妈妈,你是见过我生母的呵。”

    程岭有点警惕,她怕一不小心伤了念芳的心。

    “是,见过数回。”

    “你认为她怎样?”

    “你呢,念芳,记忆中你对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来,轻轻说:“她总是很伤心很失望,模样憔悴。”

    “是,生活对她很残酷。”

    “我记得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是,她没有把你jiāo出去领养。”

    “她去世之际,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岭没有言语。

    “你见过我父亲没有?”

    程岭颔首,她不yù多讲。

    “他为何置我们母女不顾?”

    “念芳,”程岭温言劝慰,“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你只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就从不知我亲父是谁?”

    “我们母女命运是否相似?”

    “当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读好书可以做事业,不必学我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

    “我和雯姨都认为你应当出去走走。”

    程岭哑然失笑,“出去,去何处?”

    “任何地方,海阔天空。”

    “可是我觉得家里最好。”

    “我们都怕你寂寞。”

    程岭感慨,“待你出嫁时我真会冷清。”

    “妈妈,我永远在家侍候你。”

    “胡说,我要看到你组织家庭,养儿育女。”

    “不不不,我愿意一生陪着母亲。”

    程岭微笑:“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她的一生。

    那个秋季雨水特别多,程岭越发不愿外出,她也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时髦的不像话,自程雯的打扮谈吐中可以知道,她忙着争取男女平等,有什么人言语举止间若对女xing有任何不敬,她真是没完没了,连郭海珊见了她都怕,忙着退避三舍。

    程雯再三表示结婚生子统是làng费人生,女子应为事业努力,正如华人在白人社会争取地位一样,女子必须庄敬自qiáng,经济独立,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云云。

    这也好,这股志气使她的功课名列前茅。

    一个颇为寒冷的深秋huáng昏,郭海珊来访。

    程岭笑说:“好叫文凯来吃饭了,一年不上门,什么意思。”她终于原谅了她。

    郭海珊笑:“有的吃,她必定马上出现。”

    “不见得,她最近多出风头,听说刚自渥京回来。”

    郭海珊搓着手,“她爱热闹。”

    程岭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郭海珊有点为难,“有一个人出现了。”

    程岭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人是谁,她背后鬼影幢幢,有的是yīn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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