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gān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jī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gān,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huáng又枯,双目深陷,健康qíng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bī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jīng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rǔ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qíng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qíng,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jīng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chuáng,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jīng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chuáng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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