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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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jīng疲力尽,眼泪早已流gān,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ròu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jī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ròu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ròu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gān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fèng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cháo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qiáng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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