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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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xing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cao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jī,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这个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他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rǔ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jiāo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jiāo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yīn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电车里湿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挤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脸伏在她胸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如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我一定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糟糕!”

    程岭笑了。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当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艳,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我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程岭飞红双颊。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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