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笑,“杨大哥,你看你,仍然内疚。”
“世人不容我。”他无比惆怅。
“在这件事里你又没伤害任何人。”
他点头,“这是真的。”
“为了这件事,四周围的所谓至亲友好,反而尽qíng伤害你。”
“的确如此。”
“咄,内疚的应是他们才对呀。”
杨氏笑了,“之洋,你说的话,似是而非,妖魅气氛十足。”
之洋也笑,“给全真派那些老古董听见,必定派我做小妖女。”
三人大笑。
杨氏说:“真没想到二位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时珍不语,跑到稻糙堆去躺下,他的故事,她起码看过百多两百次,每个细节都会背,在她年轻的心底,她一直渴望可以遇到一个如此风流倜傥深qíng的男子,带她漫游江湖,她愿意随他到山之巅,海之角。
她肯定已经爱上了他。
如今居然可以与他面谈,虽死无憾。
之洋过来轻轻咳嗽一声。
时珍看着她,“你gān吗,喉咙痒?”
“该走了。”之洋悄悄说。
“我不走。”
“你这人,你又怎么可以待在这里呢?这故事里又没你这个角色。”
“我喜欢这里。”时珍耍起小xing子来。
“荒山野岭,久留无益。”
“我想陪杨大哥多说几句话。”
“你已经安慰鼓励过他,对他大有帮助,还待怎地?”
时珍泪盈于睫,只就不舍得走。
之洋恻然,这家伙,平时振振有词,道理十足,其实心底也十分寂寞,否则不会寄qíng一名小说人物。
之洋握住好友之手。
“杨大哥,我们告辞了。”
杨氏说:“你俩确是异人,不过外头已经降霜,又有野shòu出没,不如留待明早才出发未迟。”
之洋一味摇头,“不怕不怕。”
时珍关心他多过关心自己,“杨大哥,你一定会等到龙姑娘。”
杨氏取过一件shòu皮大氅,罩在时珍身上,“我决定终身等她。”
之洋朝时珍使一个眼色,“听到没有?”
杨氏的豪迈、深qíng、潇洒,的确令女孩子们陶醉。
他送她们出门。
这时,山上雾色茫茫,夜幕四合,几不可辨别道路。
之洋“呀”的一声,“往何处走?”
时珍极有信心,“向前直走。”
“会不会踩落山坑?”
“才不会。”
时珍拖着之洋大步向前,才一步,就回到李家的实验室来。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梦好梦,大梦谁先觉。”
时珍怔怔地发呆。
之洋一看她,愣住,“噫,怎么把这件shòu皮带出梦境来了?”
时珍身上可不就还披着那件皮大衣。
之洋皱起眉头,“已经多年不流行shòu皮了,你可千万别穿出去。”
时珍拿起一只皮袖子,放在脸边。
“时珍,”之洋问题多多,“这件衣裳是如何带出来的?”
时珍也愕然,“我不知道。”
“时珍,假使衣裳可以带出来,那人呢,人是否亦可携出?”
问李梅竺教授!
那边厢时珍已将皮衣郑重挂起,站在远处欣赏。
皮衣由三五张不同shòu皮fèng成,十分粗犷,却轻、软、暖,时珍十分钟爱。
之洋在一边念念有词:“难道教授已可将实质分子化为无形,然后再度还原?”
时珍且不回答,只是说:“我会再去。”
“去哪里?”
“去见杨大哥。”
“咄,你这次再去,焉知是何年何月,说不定他还在褪褓里,又保不定,他已是百岁衰翁。”
时珍发呆。
之洋笑道:“原来梦里缘关亦值得重视,同现实世界一样,亿亿万万的人,你偏偏在彼时彼际遇见了他,有没有结局,根本是另外一回事。”
时珍看着好友。“你仿佛是看开了。”
“是,得亦无所喜,失亦无所悲。”
时珍微笑,“你说的,可是由衷之言?”
之洋也笑,“嘴巴能作此言,也已经不容易。”
“你进步了。”
“你呢,还挂住杨大哥?”
“什么地方去找那么深qíng的男子!”
之洋劝道:“现实世界中若有那么一个人,一条手臂,伤残人士,到处流làng,无正职,脾xing孤僻,你恐怕不会对他倾心。”
“可是小说中——”
之洋道:“这便是小说家的至高艺术。一支生花妙笔,把读者逗得如痴如醉,进入剧qíng,不能自拔。”
时珍微笑,“我不介意着魔。”
“时珍,你也寂寞吧?”
时珍答:“在你面前,何必否认。”
“可思念亡母?”
“那是一定的事。”
“你我同病相怜。”
时珍只是看着那件皮衣出神。
“我想与李梅竺教授说话。”
时珍即时帮之洋搭线,可是这一次,有一位美貌年轻女子莺声呖呖地说:“李教授事忙,请留言。”
之洋说:“请说是他女儿找他。”
“是,我请他尽快回复。”
时珍却说:“家父云游四海,很难联络,上次找到他,真是运气。”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累。”
“元神出窍,自然耗费jīng力。”
“我回家去睡懒觉,时珍,你独自可别轻举妄动。”
“你讲得对,”时珍遗憾,“把杨大哥搬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适应。”
“把你移植到他的天地,你又何尝会习惯,他那里连热水龙头都没有,简直宇宙洪荒。”
“真的,怎么洗头呢?”
之洋笑,“整本书里,都不会提及扬某人梳洗场面。”
时珍骇笑,“那女主角呢?”
“女上角用荆棘制成梳子贯通头发,别上珍珠,已经完工。”
“噫。”
“别多想了。”
“我们明天见。”
“明天又见,你老板会怎么想。”
“我考虑告假。”
之洋笑着拍手,这便是做梦后遗症。
她打道回府,一直想着梦中的人与事。
到了家才发觉又脏又渴又饿,像是童年时在郊外旅行了一整天返家那种qíng况。
她连忙服侍自己ròu体的需要。
淋浴后用毛巾裹着头发披着浴袍举案大嚼。
ròu体虽然麻烦,死后且会腐化,可是它健壮之际,却也带来不少欢愉。
之洋举案大嚼。
最有趣的是,在梦中,其他人所看到林之洋的影像相貌打扮与真实林之洋无异。
真不知李梅竺教授如何做得到。
所以之洋要与教授联络,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在防盗设施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这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噫,原来是曾国峰。
曾国峰是谁,他便是叫之洋伤心的那个人。
“之洋,在家吗?”
之洋不得不回答:“刚回来,有什么事吗?”
“劳驾你看看,我有没有一只古董金腕表漏在你处。”
之洋很镇定地说:“我找找着,找到了给你送去。”
对方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便说:“我想它大概是在你卧室五桶柜左边第三只抽屉里。”
他的意思是,让他进屋,一分钟便可以找到。
可是之洋固执,她重复:“我找到了,给你送去。”
“你不方便开门?”
之洋忽然说:“我有朋友在这里。”
曾国峰一愣,“啊?”
之洋又再加一句:“你请回吧。”
那曾国峰无奈,好像没想到之洋会给他碰一个软钉子,“我明早再来。”
“明天我不在家,我外出旅游。”
那曾国峰几乎下不了台,gān笑两声,转身就走。
之洋呆半晌,才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文治,再也没有胃口,随手放下来。
什么金手表!
曾国峰走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留下。
之洋记得他当时的表qíng,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脸上尽是厌恶之意,之洋要是敢多说一句,他保不定就叫她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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