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料不到祖母用词这样诙谐,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欢摇摇头。
“不怕?”
承欢说:“世界不一样了,资本主义改良,他们也有进步。”
“你确然相信?”
承欢只得说:“这也是一种抉择,任何选择都需付出代价。”
“换句话说,你也承认有风险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机四伏,过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点点头,忽露倦容。
看护出来巡视,“麦老太,你午睡时间到了,叫客人下次再来吧。”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承欢,你与父母弟弟不同,你是个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将来生了孩子抱来给我看。”
承欢恭敬地称是。
与辛家亮走出疗养院的门,承欢却有点感喟。第二章
“年轻之际,我们都说千万不要活到太老,可是像祖母,已届风烛残年,可是仍然盼望活下去抱曾孙。”
“我不反对。”
承欢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不反对她抱曾孙。”
承欢瞪辛家亮一眼,说下去:“而目,你听到祖母是何等看低我父母。”
“老人喜欢玩政治,捧一个、踩一个,是惯例。”
“人越老越凶。”
“也有些越老越慈。”
承欢忽然伸手触摸辛家亮鬓脚,“你呢,你老了会怎么样?”
“英俊、潇洒,一如今日。”
承欢忍不住笑。
“与我一起老,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世界那么小,许多分了手的qíng侣也迟早看到对方年华逝去,男方秃顶,大肚子,仍为生活奔波,女方憔悴苍老,智慧并无长进,当初分手,都以为不难找到更好的一半,事与愿违,只留下不可弥补的创伤。
承欢忽然落寞地低下头。
“你告诉祖母你不会移民?”
承欢颔首,“我不会离开父母弟弟。”
“承欢,”辛家亮收敛笑容,“你明知我家在搞移民。”
“那是你父母的事。”
“承欢,父母一定会叫我跟着过去。”
承欢不悦:“是吗,到时通知我一声。”
“承欢,这是什么话。”
承欢无奈,被bī摊牌,“请问伯伯目的地何在?”
“当然是温哥华。”
“家亮,众所周知,温埠是小富翁退休的天堂、打工仔的地狱,我俩到了那边,恐怕只能在商场里卖时装。”
“太悲观了。”
“在美国,整条街都是失业的建筑师,房屋经纪赚得比画图师多。”
辛家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我知道夫妻迟早会侮rǔ对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承欢吃惊地掩住嘴,吓得冷汗爬满背脊,无地自容,她的口角何等似她母亲刘婉玉女士,可怕的遗传!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她并不如母亲那样吃过苦,心中含怨,她对辛家亮无礼纯是放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欢懊悔得面孔通红。
辛家亮叹口气,“我也有错,我不该bī你立时三刻离开家人。”
承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事十划还没有一撇,容后再提。”
“不,最好讲清楚才结婚,先小人后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叹口气,“好,我留下来陪你。”
承欢大喜过望,“伯伯、伯母怎么想?”
家亮无奈,“子大不中留。”
承欢感动,“家亮,你不会后悔。”
“是吗,那可是要看时势了,每一次抉择都是一项赌注。”
可不是,连转职也是赌博,以时间jīng力来赌更佳前程,揭了盅,买大开小,血本无归。
承欢黯然。
她最讨厌选择,幸亏自学堂出来,就只得辛家亮一个人,否则更加头痛。
辛家亮这时说:“心底里还有什么话,一并趁这个时候说清楚。”
承欢并非省油的灯,她笑说:“你呢,你又有何事,尽管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镜子,承欢才发觉双耳烧得通红透明。
她用冷水敷脸。
麦太太在走廊与邻居闲谈,承欢可以听到太太们在谈论她。
“……我也至担心女儿婚事,女孩子最要紧嫁得好,你说是不是?”
“自己能gān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麦太太,你从今可放下心头大石。”
承欢暗暗好笑,没想到邻居太太口中,她是母亲心头大石,此刻移jiāo给辛家,可松一口气。
“女婿还是建筑师哩。”
“在何处请吃喜酒2我们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合府统请。”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麦太太怔在那里,真的,怎么一直没听女儿说过喜筵之事?
她打个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欢,连忙拉住她,“你们将在何处请客?”
承欢答:“我们不请客。”
“你说什么?”
“蜜月旅行,尽免俗例,”承欢坐下来,“双方家长近来吃顿饭算数。”
麦太太好像没听到似的,“亲友们加起来起码有五桌人。”
承欢不禁失笑,“妈妈,我家何来六十名亲友?有一年父亲肺炎进医院,一时手头紧,一个亲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张老板大方,我们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饿。”
麦太太辩日:“但此刻是请客吃饭。”
“妈妈,酒ròu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麦太太完全接受不来,“那诸亲友怎么知道你结了婚?”
承欢忽然觉得很累,“妈妈,我并不稀罕他们知道或否。”
“这是辛家亮教你说的?”
“妈,我不教辛家亮离经叛道已经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这笔费用。”
承欢凝视母亲,只见她是真确紧张,不由得怜悯母亲起来。
这可怜的中年妇女,她的世界只得这间廉租屋一点点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图子女为她扬眉吐气。
承欢自幼活泼聪明,读书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亲简陋天地中的阳光。
承欢温柔地轻轻说:“妈,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启事知会亲友。”
麦太太哭泣,“我终身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真没想到这是可怖的命运,竞延续到女儿身上。”
承欢觉得母亲小题大做,把琐事扩大千万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气馁。
麦太太大声说:“那由我麦家请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这时麦来添开门进来,“什么事?哭声震天,邻居都在好奇张望。”
承欢摊摊手。
承早自小露台转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那里,只是不做声,一切听在耳里。
“姐姐说结婚不请客。”
麦来添一听,呀一声,“糟,我已口头上邀请了张老板。”
承欢原先以为来了救兵,谁知父亲做出这种表示,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门去乘风凉。
邻居太太本来聚在麦家门口,见承欢出来,纷纷赔笑让开。
承欢跑到楼下坐在石凳上发呆。
有人给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觉安慰,把头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结婚不容易嗳?”
“你迟早知道。”
“看过你的经历,谁还敢结婚。”
承欢苦笑。
半晌她说:“小时候看荷里活电影,最向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回旋楼梯,直到楼上,嘭一声打开豪华卧室门,扑到大chuáng上……我是穷家女,与家有什么争执,只得避到这个公众体憩处来。”
承早说:“我明白。”
承欢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亲处处刁难她,企图在女儿的婚礼上争意气,多年来的委屈yù藉此发泄到她身上。
皆因这次大事过后,永无机会骄矜,这样对儿子,他会一走了之。
承欢垂头。
承早试探地说;“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欢,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间,小小的chuáng,一张书桌用了二十年,统统需要回报,华人讲究报恩: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以报。
父母养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确如此,想到这里,承欢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