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记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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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转过头去看父母,发觉他们略为拘谨,姿态稍嫌生硬,最出色的倒是承早,平时脏兮兮,球衣牛仔裤,今日打扮过了,骤眼看不知像哪个英俊小生,把全场男士比了下去。

    只见辛伯母殷殷垂询:“读几年级了,啊,拿到奖学金进大学?太好了……”

    这小子竟为姐姐争光,始料未及。

    承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辛家并无架子,可是人家做得再好,麦太太心中也有疙瘩,她觉得丈夫不但是蓝领,且是供人差遣的下人,这叫她抬不起头来。

    一方面听得承欢已叫家丽夫妇为姐姐、姐夫,又觉安乐,女孩子嫁人,当然要略作高攀,否则穷仔穷女,挨到几时去。

    辛伯母说话已经很小心,可是吃到蒸鱼这道菜的时候,笑说:“家丽结婚时几乎没把父母带了过去陪嫁,chuáng铺被褥都问家里要,把老佣人都讨去做家务,是不是,家丽?”

    家丽连忙说:“母亲太夸张了。”

    麦太太又多心了,只是低头吃菜。

    辛伯母问:“谁会吃鱼头?”

    麦来添又傻乎乎多嘴:“我内人最会吃鱼骨头。”

    承欢一颗心几乎自嘴里跃出,忙打圆场,“我来吃。”

    可是辛家亮马上把鱼头夹到自己的碟子上,“鱼头是美味。”

    麦太太面孔渐渐转为铁灰色,鼓着腮,不言不笑。

    承欢暗暗叹一口气,什么叫小家子气?这就是了,不过是一顿饭工夫,就算是坐在针毯上,也应忍它一忍,女儿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脸来耍xing格斗意气。

    这样会叫人看不起。

    穷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视是因为没钱,这是错的,人穷志不穷至要紧,承欢握紧了拳头。

    麦太太忽然开口:“听说,你们不打算请客吃喜酒?”

    承欢瞪大双眼。

    辛伯母讶异地说:“这完全是他们小两口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反对了?”

    辛伯母连忙答:“我们没有意见。”

    承欢用手肘轻轻去碰母亲。

    麦太太索xing把手臂放到桌子上,“那样,不太仓猝了吗?”

    辛家亮连忙说:“我们一早决定旅行结婚。”

    麦太太并不放松,“你不想热热闹闹让承欢有一个纪念吗?”

    大家静了下来。

    承欢不语,这也是命运,慈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把劣根xing统统表露出来。

    这时承早忽然倾侧茶杯,倒了半杯茶在母亲新衣上。

    麦太太哎唷一声。

    承早立刻扶起母亲,“妈,我陪你出去抹gān。”

    麦太太一走,大家松口气。

    接着,若无其事,闲话家常,像麦太太那番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承欢心中悲哀,面子上笑靥如故。

    人家是何等深沉,母亲,你人微力薄,你说什么都是白说。

    麦来添懵然不觉,犹自与辛先生称兄道弟。

    等麦太太回来,饭局也就散了。

    辛太太非常客气,“大家要多来往才是。”

    辛家丽笑道:“我带头先去探访伯母。”

    自然不是真的,涵养功夫到了顶层便是诚心诚意地大讲假话。

    麦家一走,辛家便叫了咖啡坐下开小组会议。

    辛太太一边看帐单一边说:“家亮怎么没看出来,麦承欢其实与他并不匹配。”

    辛家丽说:“承欢不错。”

    “可是你看她令堂大人。”

    辛先生说:“麦来添也还好,是个直肠直肚的粗人。”

    “天长地久,且看家亮怎么去讨好该名岳母。”

    “妈,人家会说我们势利。”

    辛先生抬起头,“我会忠告家亮。”

    那边辛家亮陪麦家四口往停车场走去,大家闷声不响。

    待他们上了车,辛家亮转身就走,显然有点懊恼。

    麦太太还不知道收篷,一径斥责丈夫:“我喜欢吃骨头?你几时给我吃过鱼ròu?有ròu不吃我吃骨头。”

    承欢用手托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之间承早发话了:“妈,你放过姐姐好不好?今晚你威风凛凛,每个人都看过你的面色,领教过你的脾气,再也不敢小窥你是区区一位司机的妻子,够了!”

    承欢吃惊地抬起头来,承早一字不易,代她说出了心中话。

    承早在今晚忽然长大了十年。

    然后,承欢发觉一脸湿,一摸,原来是眼泪。

    她叫父亲停车。

    “我到毛咏欣家去聊天。”

    截了一部街车,往毛家驶去。

    毛咏欣来开门时十分意外,“是你。”

    “给我一杯酒。”

    毛毛知道不是揶揄她的时候,连忙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给她。

    “毛毛,我不结婚了。”她颓丧地宣布。

    “是怎么一回事?”

    “双方地位太过悬殊。”

    毛咏欣要过一刻才说:“你终于也发觉了。”

    承欢垂泪,“毛毛,你一向比我聪明,你先知先觉。”

    毛毛叹口气,“辛家亮这个人平板乏味,资质同你是不能比,不过他们都说这种人会是好丈夫,故此我一字不提。”

    什么?

    毛毛的结论是:“他配不起你。”

    承欢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什么?”

    毛毛也睁大双眼,“不然,你以为是谁高攀了谁?”

    “我于他呀。”

    毛毛一愕,真正大笑,且弯下腰,眼泪都掉下来。

    毛咏欣一时不愿多说,开着音乐。

    承欢的神经松弛下来。

    “有一个自己的家真好。”

    “你也做得到。”

    “不,毛毛,你一直比我能gān。”

    “基本上你喜欢家庭生活才真,你习惯人声鼎沸、娘家、办公室、夫家……”

    她到厨房去做香蕉船,电话响,她去听。

    “毛姐姐吗,我是承早,请问,承欢是否在你处?”

    “是,我去叫她。”

    她回到客厅,发觉承欢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睡着。

    “承早,她睡了,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她也真够累的。”

    “发生什么事?”

    “我妈意见太多。”

    看样子是麦太太犯了人来疯毛病。

    “明早我叫她与你联络。”

    “谢谢你,晚安。”

    这男孩子倒是有纹有路。

    算一算,毛咏欣哑然失笑,都二十岁了,当然应该懂事,今日社会要求低,三十以下都还算是青年。

    她捧着冰淇淋吃完,替承欢盖上薄毯子,熄灯睡觉。

    第二天承欢比她早起。

    赞不绝口:“真静、真舒服,统共是私人世界。”

    毛咏欣微微笑。

    “没有炒菜声咳嗽声街坊麻将小孩子喧哗,多好。”

    毛毛说:“隔壁还有空屋。”

    “可是——”

    “可是你已是辛家的人了。”

    她们略事梳洗分头上班,那日,承欢惜用好友的衣物。

    下午,承早找她:“妈妈做了你喜欢吃的狮子鱼,你早点回来如何?”

    承欢温和地说:“不回来我也无处可去。”

    承早松口气,“妈只怕你生气。”

    承欢连忙否认,“我没有气。”

    承早为母亲说好话:“她读书不多,成日困在家中做家务,见识窄浅,你不应怪她。”

    承欢问:“将来你有了女朋友,还会这样为母亲设想吗?”

    承早倒也老实,笑道:“我的名字又不是叫承欢。”

    一整天辛家亮都没有同她联络。

    他们地并非天天见面说话不可,不过今日承欢觉得他应当招呼一声。

    她不知道那天早上,辛家亮听了教训,受了委屈。

    他正在打领带,看到父亲进来,连忙笑问:“找我!”

    李志珊看着儿子,开门见山道:“如果打算请客,应该早半年订地方。”

    辛家亮很坚决地答:“不,不请客。”

    “女方知道你的意思?”

    “承欢清楚了解。”

    “我不是指承欢。”

    辛家亮一怔,答道:“我娶的是麦承欢。”

    他父亲点点头,“那就好,意见太多,无从适应。”

    辛家亮只得赔笑。

    “你母亲的意思是,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雇保姆,切莫送到外公外婆处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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