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关茜终于满足了口腹之yù后,他们又去逛夜市。
南部的夜市跟北部的夜市最大的不同是,北部的夜市里是国台语双声道--不过多半还是讲国语,而南部的夜市里几乎从夜市头到夜市尾都是说闽南语,夹杂着客家话和原住民语言,讲国语有的人还听不懂。
除此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杂七杂八什么摊位都有,就算什么都不买,光是这摊看看,那摊瞧瞧的从头逛到尾就很有趣了。
“这些手机吊饰都很可爱呢,要不要挑一个?”
此刻,他们就停在卖手机吊饰的摊贩前,虽然聿希人没有挂手机吊饰的习惯,但他知道女孩子都喜欢,而关茜的手机上并没有,所以他想送她一个。
“嗯?”
等半天等不到回答,聿希人疑惑地转过眸子去看,却见关茜慌慌张张地移开原盯在他脸上的目光,飞快地低头去看手机吊饰。
“是吗?哪一个?”
她的动作确实很快,但还不够快,在她低头之前,他已清清楚楚地瞅见她盈满哀伤的杏眸中,晶莹的水光隐隐然;他轻轻叹息,放下手机吊饰,伸臂将意图装作没什么事的关茜拥入怀中,安抚地轻轻拍打她的背。
“今天是今天,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嗯?”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在他面前,她总是一副开朗灿烂的笑靥,快乐的玩,幸福的吃,顽皮的说笑,偶尔还会耍宝、耍白痴,好像啥烦恼都没有的样子;可是背着他,她就笑不出来了。
好几回,他不经意瞥见她盯着他看得一脸快哭出来的表qíng,但她从来没有真的哭出来过,也或许,是她不让他瞧见。
就如此刻,她双臂紧紧地锁住了他的腰,将整张脸深深埋进他怀里,身躯有些儿颤抖,他以为她会哭,但好半天后,她抬起脸来,除了眼眶微红之外,毫无半丝异样,还若无其事的绽开俏皮的笑容。
“你要送我吗?”
在旅程开始之前,她就决定,在聿希人面前,她绝不哭!
就算她忍不住在杨頵和石翰的面前哭了,但在聿希人面前,她绝不哭,在他面前,她只会让他看到她开朗欢欣的笑脸,让他知道能够和他相爱,她只有幸福,没有痛苦,更不后悔,直到最后一刻到来。
她希望他能够安安心心的走。
“当然。”
“那我要挑一个最可爱的!”
于是,她很认真的挑了一个很可爱,但比较适合女孩子的小恶魔酷洛米手机吊饰,并马上挂在手机上,又坚持他也要挂上同样的手机吊饰,他温柔地顺从她了。
“这叫qíng人吊饰,了吧?”
“了了了。”
“就算男生用这种吊饰很丢脸,但你还是要用,不然就不叫qíng人吊饰了!”
“是是是。”
关茜看似很满意他的“乖巧听话”,得意地挽住他的手臂。
“好,那我们到海边去吧!”
没有月光的夜晚,看不见海与天之间的连结线,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光与远方海上的点点渔火,jiāo织成一幅浩瀚的宇宙。
在这宇宙中,人类渺小得比沙粒还不如,生命,也只是一瞬间。
堤岸斜坡上,男女席地相依相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聆听着,夜的声音。
làngcháo声规律的起伏,海风,继续流làng……九月,农历七月已过,赤阳却丝毫不减威力,依然火辣辣的毒,不同的是,白天时间稍微缩短了,然而这对他们可以出门的时间并没有丝毫助益,因为,聿希人剩下的时间愈来愈少了。
清晨,天尚未全亮,在阵阵咳嗽声中,关茜揉着眼醒来,察觉有哪里不太对,旋即发现,往常总是搂着她睡的聿希人背对着她睡在chuáng的另一边,两人之间隔着一大段空位--为了怕吵醒她,日渐枯瘦的背影因咳嗽而不断颤动着,看上去好不令人心酸。
她咬着牙,qiáng自压下心头的酸楚,然后起身穿衣梳洗,再到药柜去准备要给他吃的药。
随着时日流逝,聿希人发作的症状愈来愈多,需要吃的药也跟着愈来愈多了。
“希人,吃药了。”
“谢谢。”
“想吃早餐吗?”
“不,不用,我不饿。”
蹲跪在chuáng边,关茜心痛地凝视着聿希人,那张原是那样清俊斯文的五官,此刻已削瘦得瞧不出原来好看的样子了,看得她好想哭。
好苍白、好羸弱,他还能撑多久?
“那就继续睡吧!”
“可是,我们的清晨散步呢?”
停留在东港的一个多月里,每日清晨,他们都会到后寮溪散步,迎着凉慡的风,沿着溪岸徐行,在船影、桥影与树影之间,感受那知诗如画的古味,或者看人家补渔网、整理结绳绑钩,亦或是聆听那些皮肤黝黑得让人分不清是当地渔民或外劳的退休老渔夫,娓娓叙述海上生活的辛酸血泪,直到阳光开始发挥威力,他们才回到车屋里。
不过看他的qíng况,今天可能不太适合出门。
“又不是上班要领全勤,休息一天也无所谓呀!”
“但我不想休息。”
关茜默然片刻,她明白,他只是不想làng费时间在休息上而已。
“好吧,我们去散步,不过,今天晚上我们不出去了,傍晚时,我到华侨市场去买一些海鲜,晚餐就让我来表演一手吧!”
虽然比不上名厨大师傅,起码她的手艺也没人嫌过。
可是,当聿希人睡了一整天,好像jīng神极好的起chuáng吃她煮的晚餐,不过才吃了几口,就突然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吐完了,人也瘫了。
“我想,我们可以上路了。”无力地躺在chuáng上,他低语。
关茜咬紧下唇,没吭声,她明白他的意思,再不上路,他就连这最后一个心愿也完成不了了。
于是,翌日,他们启程了。
午夜前,原是更深人静正好眠的时候,巴士车屋却仍在深夜的公路上行进。
从离开东港之后,每当要从某个定点动到另一个定点,杨頵和石翰就会轮流开车赶夜路,以缩短旅程时间,因为,大家都有预感,时间不多了。
此刻,他们正从玉山转往花莲途中……“希人。”
“嗯?”
卧室里,chuáng铺上,聿希人阖着眼状似已熟睡,关茜却还上看VCD,手里拿着在台东买的地瓜苏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你睡着了吗?”
“……没有。”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吧!”
关茜飞快的瞥他一眼,后者依然闭着眼。
“你表妹说,温小姐曾提过要为你留个孩子,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对聿爷爷来讲,那应该是最大的安慰,不是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聿希人终于睁开眸子,徐徐转注她。
“对我来讲,静秋只是个妹妹,我不想让她做那种事……”
“可是……”
“此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聿希人又静默片刻,然后挺身坐起来,见状,关茜连忙将吃一半的地瓜苏放到一旁,扶助他坐好,并塞了两颗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舒适的靠在chuáng头。
“姑姑是我爸爸的姊姊,爷爷原本很疼爱她的,还曾经打算把公司jiāo给姑姑,因为姑姑比爸爸jīng明能gān,不料姑姑却在我爷爷的坚决反对之下,大学尚未毕业就偷偷和她的爱人私奔了,爷爷一气之下,就和姑姑脱离父女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很穷对不对?”
“对,所以爷爷认为那个男人和我姑姑在一起,只是贪图聿家的财产。”
就知道,典型富家千金与穷小子的故事。
“哼,你们有钱人总是以不平等的眼光来看穷人!”关茜不屑的嘟嚷。
聿希人瞄她一下。“但我爷爷并没有看错,那男人和姑姑结婚后,不断背着姑姑来向爷爷伸手要姑姑的嫁妆,总是被爷爷严词赶走;五年后,那男人终于觉悟他不可能从聿家这里得到半点好处了,于是就抛弃我姑姑跟两个孩子,和另一位富家千金结婚了。”
关茜愕然张大嘴,无言以对,聿希人笑着把地瓜苏塞进她嘴里。
“当时我姑姑如果肯回家向爷爷低头认错,爷爷一定会原谅她的,可是,姑姑就跟爷爷一样好qiáng又固执,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过穷困的苦日子也不肯低头……”
“够跩!”关茜喃喃道。
难怪聿邦婷兄妹会姓聿,聿姑姑一定非常痛恨她的前夫,所以要孩子跟她姓,不想让孩子跟他们的父亲牵连上任何关系。
“毕竟是自己的亲姊姊,爸爸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偷偷拿钱要接济姑姑,没想到……”聿希人苦笑。“姑姑也不肯接受爸爸的‘施舍’,爸爸只好‘请求’姑姑到爷爷的公司上班,理由是:他需要帮忙。其实我爷爷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装作不知道……”
关茜翻了个白眼。“啧,两个都是,gān嘛那么拗啊!”
“当时姑姑答应到公司上班,唯一的条件是,她和她的孩子绝不接受聿家的财产,也不接受爷爷公司的持股,事实上,自从姑姑私奔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聿家门一步了。”
“好顽qiáng的女人!”
“我说过,姑姑很好qiáng的。即使如此,姑姑依然一心向着聿家,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只是姑姑太好胜,只容许自己关心聿家人,不容许自己分得聿家任何财产--因为她已经被爷爷赶出聿家了……”
“而聿爷爷也拉不下脸去主动要求女儿回家,非得要你姑姑先向他低头、认错不可。”
聿希人点点头。“可是他们谁也不肯先低头……”
“两个比空固力还坚固的顽固分子!”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莞尔。“所以我才会另外开一家公司,打算当我接手爷爷的公司之后,就把我的公司jiāo给我表哥……”
关茜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想我大概懂了,如果你……呃,到时候爷爷只能把一切留给你姑姑和你表哥、表妹,而他们也不能不接受,不然就得留给查塔斯家的人。可是如果你有孩子的话……”
“qíng况就会变得很复杂了!”聿希人叹道。
“原来如此。”关茜领首,继而耸耸肩。“好吧,那我把孩子拿掉好了!”
滴答滴答滴答……整整过了一分钟之后,聿希人才猛然倒抽一口气,终于理解到她说了什么。
“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会把孩子拿掉。”
又抽了口气。“我我我……我的孩子?”
横他一眼。“废话,不然谁的?”除了他,她可没有和其他流làng阿猫、阿狗在一起过。
“可可可……可是……”聿希人结结巴巴的,整张脸因为忘了呼吸而涨得像番茄一样鲜红,实在不太敢相信。“我我我……我们在一起还还还……还不到两两……两……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