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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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进涨红面孔,刚以为没希望了,她却又说:“收工我打电话给你。”

    他忙不迭点头。

    她蓦然抬头,“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么可怕?”

    印子却笑起来,“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帮阿妈准备盆碗接水,不与你说了,再见。”

    她奔向前,又回转来说:“谢谢你。”

    然后霁霰冀旧楼。

    裕进下车,抬头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间漏水铁皮屋里住着这样的明媚。才十七八岁就得养家养自己,整个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么样的人家这样早就叫女孩子出来挣钱?

    裕进有点欷。

    他终于上车走了。

    ※※※

    裕进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哗,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汤jī,添了纹身。”

    裕进笑:“怎么不骂我?”

    “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责任,我才不会得罪你,孙子净用来疼惜,宠坏了也应该。”

    裕进更是哈哈大笑。

    “纹身不是真的,隔段时间可以洗脱。”

    “你妈叫你打电话回去,讲中文。”

    “立刻打,这难不倒我。”

    “她说,裕逵在三岁时普通话已十分流利,你只会说‘你好吗?’。”

    裕进想一想:“还有‘再见’、‘谢谢’。”

    “还有时时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进找到母亲,“你好吗?我累,我睡,来不及,唉,”他改用英语:“宁学拉丁文,不学中文。”

    “裕进,真挂住你,家里没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十分寂寞。”

    裕进诧异:“妈妈,我十岁之后就已经不再咚咚咚乱跑。”

    老妈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叫裕进恻然。

    “大学来信,已收你九月读硕士班。”

    裕进不出声。

    “稍后我们或许来看你。”

    裕进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捱了通宵,终于累了。母亲叮嘱几句,挂上电话。裕进接着去上课。

    只觉得常用的三千个中文字中,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qíng。

    邓老师看着他,“照说呢,上中文课不得担天望地,用手撑腮,头伏在桌上。”

    “对不起老师。”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们重视自我,不受规矩束缚。”

    裕进笑了。

    “奇就奇在学得比我们还多。”

    “不,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出色的华人学者。”

    “可是他们读得那样苦:自律、忘我、遵守规则……”

    裕进说:“只要达到目标就好。”

    “学习过程应当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进忽然问:“爱qíng呢?”

    老师却开放地与他讨论:“爱一个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进点头,“是应该欢愉的吧!”

    老师温和地答:“看你爱的是谁。”

    裕进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爱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对方不一定爱你啊!”

    “那又该怎么办呢?”

    “理智的人,应当知难而退。”

    裕进不出声,把头埋在手臂中。邓老师心想:这大男孩,爱上了谁呢?

    “咦,”裕进忽然发觉:“我的中文几时说得这样好?”

    “因为我不谙英文,你只得陪我讲中文。”

    “谢谢老师。”

    ※※※

    回到家,裕进滚在chuáng上,一下子睡着。在很深很深的黑梦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忧心忡忡,“裕进,我家漏水”,“我帮你”,他说,可是整个屋顶像筛子一样,裕进根本帮不到。

    电话铃响了又响,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声音:“开电视,扭到第七台。”

    裕进惺忪,“好好好。”

    荧幕上出现巧笑倩兮的刘印子,裕进清醒了。经过计算机背景处理,在室内淋浴的她忽然出现在瀑布下,清绿的山崖,洁白的水花,使秀丽的她看上去像个仙子。

    “怎么样?”

    裕进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赞好,有口皆碑,裕进,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发下奖金,说我是可造之才,承继天祥广告公司有望。”

    “没想到这么快播出来。”

    “急不及待呀。”

    “有没有请印子拍第二个广告?”

    “已在进行中,这次,是洗发水。”

    还是得洗。

    “还有一个卫生巾的广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许可以搬到一间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与印子进行得怎么样,接吻没有?”

    “嗄!”

    袁松茂啧啧连声,“速度太慢了。”啪一声扔下电话。

    裕进整晚等广告再播,小心录起来,一次又一次欣赏。

    祖母探头过来,“咦,这是谁?”

    裕进连忙拉着她一起看,“祖母,这个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语,在她眼中,所有青chūn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样子,到了某一年纪,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炼内涵,后果堪虞。

    “果然是一个模特儿。”

    “祖母,她会成名。”

    祖母忽然找来一个小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裕进,你知道爱肜虻霞嵫罚俊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女作家及诗人。”

    “迪坚逊一早写了这首诗,你读给我听。”

    裕进接过轻轻读出。

    “我是无名小卒,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氏吗?

    我们可成为一对。

    别说出去,他们会大肆宣扬-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么累。

    多么扰攘,像一只青蛙,将姓名喋喋,整个六月般生命,诉诸倾慕的沼泽!”

    读毕,裕进不出声。

    半晌,祖母说:“不过,这话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厌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气的大作家才敢说。”

    “可不是,把群众视作一片沼泽,把喜风头的人讽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气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拥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负担家里。”

    祖母点头,“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星期六,家里电话响了。

    是印子的声音。

    裕进惊喜,“咦,不是说要工作吗?”

    “孟小姐看到广告,说我不会专心工作,已开除我。”

    印子语气沮丧,说不出的低落。

    明显地,有人已开始妒忌,打压要趁早。

    “你不是已与天祥签约?”

    “计部头,不是算月薪,我怕开销不够。”

    “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在半月咖啡座见面吧。”

    裕进早半小时到商场,到处逛,看到一家小小纹身店。

    一个女孩子出来招呼他:“随便参观。”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样,耳后有一和平标志纹身,额前一颗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钉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么,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点不方便。”

    裕进笑了。

    “假如一时不能决定,我们有纹身印贴出售。”

    裕进心一动,“有无印度墨?”

    “你说的是指甲花汁?这包粉末冲水调和,可作多种用途。”

    裕进立刻买下。

    时间差不多,裕进赶去咖啡座。

    印子迟了十分钟,裕进心甘qíng愿等候。

    真凑巧,她额中央也有一点红色朱砂装饰。

    裕进用手轻轻一指,“这叫做并蒂,印裔妇孺用来辟邪。”

    “昨天拍的化妆广告,一时擦不掉。”

    “是洗头水吗?”

    “不,牛仔裤。”

    “那多好,至少穿着衣服,有进步。”

    才说出口,已经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着嘴。

    可幸印子没生气,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别担心收入,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半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谚语?”

    “我正努力学中文。”

    “别喝茶了,陪我到沙滩走走。”

    裕进车厢里有小小沙滩椅,摊开来让印子坐在树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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