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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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印子松弛下来,诉说心事。

    “去年,母亲工作的小制衣厂结束,她失业至今。”

    裕进不予置评,只借出耳朵,这年头,中年妇女不好找工作。

    “我们家手头一向不宽松,如今更加困难,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没闲着。”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红,喊高价,拿钱回家,安置妈妈及妹妹。”

    裕进意外,“你还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岁,读高中,非常调皮。”

    那负担可真不轻。

    ※※※

    裕进忍不住问一句:“你父亲呢?”

    印子看着远处,“十年前已-弃我们,走得无影无踪。”

    裕进立刻噤声。

    他心头一阵难过,替印子不值。

    他改变话题:“妹妹叫甚么,影子?”他不忘调笑。

    印子微笑,“叫罗萨萝,今天生日。”

    “咦,我们替她准备礼物才是,来,回市区去。”

    印子尴尬地说:“我们想节省一点。”

    “只送一件礼物可好,她喜欢甚么?”

    印子着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么?”

    印子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礼物一定很高兴。”

    “我们快去挑选。”

    裕进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记念价值,他取出信用卡,义无反顾,速迅成jiāo。

    又买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说:“你与家人庆祝,我不进去了,改天再拜访。”

    他不想扮那种古老文艺小说中阔客,买了大推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他轻轻说:“别说我有份,免妹妹觉得突兀。”

    印子点点头。

    看着她进去了,裕进才掉头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进想赶去帮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来,只是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课,下午怎么样?”

    “下午我拍广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极安全,穿着衣服拍硬照。”她qiáng调“穿衣”两字。

    “印子,可有想过找份白领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毕业,薪酬低微。”

    “万事从头做起呀。”

    “我比较虚荣,好高骛远。”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下午,袁松茂约裕进喝啤酒。

    讲起刘印子,他说:“追求者众,美色永远叫人着迷,但是,这不过是你的暑假罗曼史。”

    裕进不出声。

    “都会好赚钱,似她这般混混,也月入数万,比坐办公室qiáng多了。”

    “以后呢?”

    “甚么叫以后?”袁松茂愕然。

    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裕进不出声。“咦!关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袁松茂说。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gān。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gān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谢谢你,祖母。”“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纸gān了。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你又是谁?”“我是罗萨萝。”“你中文名字叫甚么?”“我没有中文名字。”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来。”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已经毕业了。”

第三章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xing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过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jīng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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