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望着他,表qíng有些奇怪的激动?
「姑娘,妳……迷路了吗?」他好奇的开口问。
她一怔,无助的泪硬是忍着不敢掉落,他竟……竟忘了她的脸孔!
忘了她是画眉……
画眉qiáng忍住心中无限的悲伤,不敢说破,就怕他不能承受自个忘了她面容的事实。
在来以前,她告诉自己千百遍,见到他绝不哭,绝不惊吓到他的,但是,现在她yù哭已无泪,忍住汹涌翻腾的心绪,她吞了吞口水。「对,我迷路了,你呢?你……在等人吗?」她压抑着抱住他的冲动,尽量让声音能够持平不要颤抖。
「对,我在等人,她该快来了。」燕子飞笑着说。
「能告诉我……等的是谁吗?说不定方才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她。」
「我等我的妻子,画眉。」
她胸口又梗住了,吞了口口水,用尽所有的气力,才能qiáng制镇定住自个儿别崩溃。
「姑娘,妳这吞口水的动作,好像我家画眉啊,她紧张时,也会这么做。」他又笑道。
「是……吗……」
「嗯,妳要上哪去?」
「我……我要下山。」
「下山要往……往……妳问别人吧,这里……我不熟。」他表qíng变得不太自在。
「好……我问别人去……那你还要继续等吗?」画眉极力的qiáng忍着别颤抖,别在他面前失去控制的颤抖。
「当然,我与画眉约好了,不见不散。」
她倏地转过身去,偷偷抹掉了一颗不听话掉下来的泪。
「姑娘,妳怎么了?」见她突然转身,他奇怪的问。
「我……没事,刚才有沙子跑进我眼睛里去了。」她忍住激动的解释。
「嗯,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画眉在,就可以帮妳chuī走眼里的沙尘了。」
「画眉……是你妻子的名字吗?」她慌乱的抹泪后,重新又回过身来面对他。
「对,画眉鸟,我妻子是只画眉鸟。」他笑得灿烂。
她不禁怔望起他,他面容好苍白,身子好瘦弱,她几乎无法猜度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了,瞄见了他手中紧握的雪白素笺,上头一行行写满了小字——
「这是要给画眉的吗?」她指着素笺问。
他低下首来,「是啊,这上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说给画眉听的。」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她心酸的请求。
因为怕忘记要说什么,所以他事先写了纸笺,但却忘了她是谁……他没忘记要等的人是谁,却忘记要等的人的面容。
画眉忍住哀伤,绝对不敢让他得知,自个儿就是他要等的人、他要说话的对象,他若得知后,她无法想象他会如何的震惊,如何的悲愤,以及……如何的羞愧yù绝。
「不行,这是要对画眉说的,不能教旁人看。」他拒绝她了。
「这样啊……」她失望了。
「妳走吧,找人问路去,别耽误了下山的时间。」他好心的提醒。
「好……谢谢你了……」她转身走,一步一回头,忍着泪,无限的不舍,但他只是对着她笑,像对陌生人一样的挥手笑着,终于,她咬牙要离去了——
「姑娘,请等一下好吗?」他忽然又将她唤住。
他记起她了吗她激动地回身望着他。
就见燕子飞露出一脸的为难以及无比困扰的表qíng。「这个……可否请妳帮我个忙?」
帮忙?
他……并没有认出她……
「好,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画眉僵笑着。
「我……想还是不见画眉了……可否请妳帮个忙,妳下山时若见到一个鹅蛋脸庞,嘴角微翘,手脚纤细,穿着水蓝衣裳的女人,请妳将这纸笺jiāo给她,就说是……燕子飞给她的。」他将手中的纸笺递给她。
她微愣,「你不等她了吗?」
「我……不想让她见到我。」他退缩了。
「为什么?」
「因为我方才在妳眼里看到了讶异,我很憔悴吧?样子很不好看吧?我不想……让画眉见了担心,所以……还是不见了。」他落寞的说。
她终于无声无息的落泪了。「嗯……我明白了,我会将纸笺亲自jiāo到她手上的。」因为忍得痛苦,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那就先谢谢妳了。」他静静地开口,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也许他还在期待,等的人会突然出现,他还是想见她的……
画眉背脊挺直,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开亭子,一走出亭子,她告诉自个儿不要回头,但这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肆无忌惮地纷落。
她捏在手中的纸笺还有着他的温度,她一面走一面感受着他残余的温暖,将它紧紧地偎在耳畔,良久后,她才展开看——
画眉:
记忆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想就是执着于不想放弃的依恋吧
妳,是我最爱又不想遗忘的人,但,偏偏我终要面对忘记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记住,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请妳饶恕我的薄凉无qíng,饶恕我竟然将妳遗忘,但是在我空白记忆的深处,我相信其中最深的一层,就是惦记,就是我对妳的惦记。
我听说,来生若想再见到今生最爱的人,可以不喝孟婆汤,跳入忘川河,只要在那里忍受上千年的煎熬之苦,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投胎重入人间,寻找前生最爱之人。
我有执念,相信就算脑袋空白,还是记得这股执念,我将跳入那忘川河等待,等待千年后与妳的相逢,若来生妳见到有人送来一只燕子,然后牵着妳的手掉泪,那便是我……
画眉握着纸笺,凝望着前方,默默酸楚掉泪,但始终忍着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
「好,我不悲伤,我就等你千年……这次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午后的白雾由山间缥缈弥漫而下,转眼笼罩了整个山间小径,也慢慢地吞没了这抹坚qiáng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他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据说,孟婆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不杀生,只吃素。死后上天特命她为幽冥之神,并为她造筑驱忘台。
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忘qíng汤,如遇不肯喝汤的鬼魂,会有钩刀绊住其双脚、尖锐铜管刺穿其喉咙,让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谁,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的。
「你叫什么名字?」森然之地,极yīn之所,孟婆对着鬼魂,照例yīn声问。
「……」
「忘了吗?」孟婆再问。
幽魂还是不语,双眸只盯着奈何桥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huáng腥臭,下头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执念?」孟婆一见他的神qíng便了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浊的波涛,虫蛇混杂,一旦入河将受尽折磨不得解脱。」孟婆提醒他。
「你还是要下去?」孟婆沉了脸。
他面无表qíng,双眸只是专注的盯着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时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汤,一过奈何桥,你的来世光明,再无苦楚牵挂,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会将你吞噬,蛇虫会将你的肌肤咬到溃斓,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宁。」
「……」
「喝吧!」孟婆已将一碗huáng澄的汤液放至他面前。
铜蛇铁狗也已现身,准备咬噬这不肯开口喝下忘qíng汤之魂。
但他依旧不肯将嘴张开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这碗汤,一生的爱恨qíng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无动于衷,铜蛇铁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叹了一口气。「物换星移的变动正如这多变的尘世,你已无前世记忆,剩的只是执着,要知道,今生牵挂之人,注定在来生与你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所以你喝了汤后,赶紧上路投生,开创你来世新的记忆吧。」
「……」魂魄听而未闻,忍着钩刀削足、喉间被勾的剧痛,双睛仍执迷于河底,执念之深,孟婆罕见。
孟婆屈指再算,原来如此。
好个痴qíng魂魄!
「燕子飞,你已无回忆,不管今生或来世,你与施画眉都没有再jiāo会的缘分,这股执念,你该放弃了。」孟婆劝说。
魂魄已无双足,在地上爬着,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问。
他不言不语,一颗心只想往桥下爬去。
「你已无记忆,就算不喝孟婆汤,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见得认得出施画眉来,再说,她死后也将轮回过千年,千年后,她形貌已变,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记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没法找到她的。」
眼泪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铜蛇铁狗咬噬得支离破碎,他脑中什么也没存,唯一念头,只想下河。
孟婆见状,竟起了凡人的悠悠侧隐之心。
前世爱得苦,苦不可得,难怪执念如此之深,好个可怜的人,好个可怜的一对恋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来她不曾再遇过这样苦恋的qíng人,上天待他确实不公平……
「罢了,你不喝孟婆汤又如何?反正你已无前世记忆,就凭这股执念,是不能让你找到牵挂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挥,魂魄被弹至一旁,跌进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丛中,这花能使人失忆,但他早已失去记忆,这花伤不了他。他从此留在这彼岸花丛中,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看着一个个无依鬼魂喝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的魂魄从奈何桥上依序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缕幽魂喝下了一碗汤,走上了奈何桥,他不知不觉的流下两行泪。
那缕幽魂喝完了汤却迟迟不走过奈何桥,似乎是后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么,双手抓住桥栏边,频频往忘川底下看,边看边掉起了眼泪。
一颗颗泪珠,在这yīn暗惨淡的huáng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里,他彷佛在光里见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个少年,和个夫子模样的人高谈论阔,然后对上一个少女圆圆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庙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说:「少爷,加油!」
以及少女虚弱脏垢的倒在路边,哭得梨花带泪的告诉少年,「……我想嫁你,想当你媳妇,想伴你一辈子!」
孟婆推了那缕幽魂一把,「去吧!」回过头后深深的看了彼岸花丛里失神的他一眼,微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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