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qíng愿那样?”
丹青不出声。
“你心qíng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chuáng去睡觉,别多说话。”
丹青靠在陌生的chuáng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bī使她迅速成长。
“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
“什么时候?”
“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
丹青一直低着头。
“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
“说得好。”
“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
“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
丹青成熟的说:“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
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qíng不自禁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
葛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jiāo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qíng,错过最好的岁月。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
丹青没有表示。
过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qíng。”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làng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葛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qiáng应付。”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亲说:“别催bī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qíng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贴,在jīng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过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
葛晓佳沉默。
“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葛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qíng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连水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qíng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还有呢。”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qíng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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