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_亦舒【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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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chuī。”

    乔立山忍不住笑,“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

    丹青点点头,“你最爱打趣我。”

    乔立山说:“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

    丹青抬起头,“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费时失事。”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

    乔立山凝视她,“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如一只野shòu。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你还没有走?”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你看错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丹青说:“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胡世真喃喃地说。

    “你看错了。”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顾自由跟着来了,她去扶起他,一边说:“再不去飞机场,就赶不上了。”她看到丹青,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青说:“你赢了,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

    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

    过了很久,乔立山才问丹青:“你必需要那么说。”

    丹青反问:“为什么不,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我爱一个人,会让他知道,恨一个人,也让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乔立山沉默一会儿,回答:“我想你是对的。”

    “谢谢你,方渡飞。”

    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

    乔立山忽然问:“你有没见过她?”

    丹青答:“没有。”想一想,很遗憾地再说一次:“没有。”

    乔立山说:“我们走吧。”

    他们刚想离开,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有没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脸阳光,满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数秒种才能回答:“我们已经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为忤,对男伴说:“我们到街头去,那里也有一家。”

    两人跳跳蹦蹦的离开。

    丹青终于把玻璃门锁上。

    她问乔立山:“她会不会回来?”

    “我不认为会。”他温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来一年的计划告诉她。首先,他会与艾老会合,师傅将介绍一间出版社给他,让他尝试用英语写作。谈得拢的话,未来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去,经理人会把他锁在黑牢里叫他写。

    条件不合的话,他会继续写中文小说,熟能生巧,会得比较空闲,可抽空探访丹青。

    丹青问:“方渡飞真的会来看我?”

    “会,他同乔立山一起来。”

    丹青想笑,无奈心怀重压,就是笑不出来。

    他们jiāo换了地址。

    过了这个夏天,丹青想,各散东西。

    只有她父亲似一只猫,抛在本市,动弹不得,因为要养妻活儿。

    丹青莞尔,令周南南小姐觉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东对女儿钟爱远胜她所得到的。

    这解释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时间便添一个孩子的用心。不是用来缚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难而退。

    乔立山送小丹到门口,“我不进去了,记住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你去跳舞。”丹青点点头。

    葛晓佳看到女儿怅惘的表qíng,便叹口气说:“准大学生,无论丢不丢得下,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你非得开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会记得我吗?”

    “谁?还没分手,就怕忘记。”

    “乔立山,他会忘记我吗?”

    “让他去担心这个问题,你比他年轻,较他容易忘记过去。”

    “母亲,有没有办法把回忆过滤,不愉快的统统遗忘,甜蜜的全体留下。”葛晓佳说:“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还在修练。”

    丹青倒在chuáng上,双臂枕在脑后。

    “你想忘记什么?”葛晓佳问。

    “想忘记你同父亲已经分手,想忘记娟子阿姨的悲剧,想忘记有四年功课在前面等着我。”

    葛晓佳不语,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丹青喃喃说:“可以猜想,年纪越大,想忘记的事越多,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上的挫折,感qíng上的失意,也许有一天,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一了百了。”“好了。”葛晓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说越灰。

    但的确有若gān早晨,葛晓佳希望葛晓佳不是葛晓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后一舞。

    “想问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纱边细带最理想。”

    葛晓佳本来要反对,怕那件衣服太过保留,后来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经太多太多,何必为一条裙子去扫丹青的兴。

    于是她说:“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记得一早七点半要出发到飞机场。”“打到了才算,现在就开始挂虑,多划不来,”丹青说:“讲不定太阳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为乌有,白担心一场。”

    葛晓佳既好气又好笑,接着忍不住深深哀伤,清风明月,音乐舞蹈,都与娟子无关了,但她生前友好只不过哀悼了三天,又重新开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一定要走毕全程,葛晓佳握紧拳头,否则损失巨大,太不值得。

    从该刹那开始,葛晓佳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到酒吧买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亲点算所有应带的证件,每隔一段时候,母女拥抱一下。丹青心底有点怯意,过两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现成,日用品得亲自上街购买,生病得撑上医务所,一切疑难,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一丝丝恐惧悠然而生。

    整个暑假只剩下数十小时,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东来了,把一张本票jiāo给丹青,一边笑道:“这张东西虽然不会讲话,声音最响。”

    葛晓佳看了看银码,“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月底发薪水,担心什么。”

    丹青喜欢看到父母这样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顿饭吧。”

    葛晓佳看丹青一眼,“她约了人跳舞。”

    阮志东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人也假如行列如何?”“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为定。”

    葛晓佳却说:“开什么玩笑,我跳不动。”

    “妈妈——”

    “丹青,己之所yù,亦勿施于人。”她转进房间去。

    阮志东无奈,她始终无法完全原谅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当,坐在客厅看杂志等乔立山来接。

    葛晓佳一走出来,只看到一团艳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妆,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张面孔鲜明起来,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莹紧绷的皮肤,光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潜力。

    “好,好。”葛晓佳点头。

    到了一定时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挡都挡不住。

    葛晓佳笑道:“乔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个奖状。”

    “母亲总是看好女儿。”丹青笑笑。

    门铃一响,葛晓佳去开门,来人正是乔立山。

    他还老式地带着鲜花糖果,使葛晓佳觉得温馨。

    “早点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门。”

    丹青却说:“母亲,别提明天,明天或永远不来。”

    葛晓佳答:“放心,它会来的,它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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