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脸面在宫中不是没有的,老太监说这是六局宫女们的生存之道。小麟子也不细究,因为答不上,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从哪儿来,便依旧拿小时候的话回锦秀:“我打天上来。”
七岁后声音开始有了男童的俊气,敛了幼小时候的那种娇嫩软甜。
看着倒真是像。锦秀便抿唇笑:“你生得可真好看,像我的一个故人朋友。”
小麟子原本对她心存隔阂,但因着她对九殿下的真正关爱,便也并非那么反感,就只是听着。
锦秀说:“我瞅着你小小年纪,做的食儿却甚得万岁爷垂青,姑姑这样大了却还不及你手艺。瞧我们九殿下也这样喜欢,下一回你给姑姑多带一份,姑姑拿回去,几时他馋着了再喂给他吃。”
小麟子嘴上也不说是应了还是不应,她学了她的太子爷,并不太爱搭理人,心里觉得好的才亲近,对宫女也天生不亲。下一回带糕儿果儿的,却给锦秀多捎了一份。锦秀拿回去喂给楚鄎吃,吃不完的便自己尝了,细细品味那其间微妙的调配技巧。
杨萱是个调皮好动的小丫头,不像楚湘幼年那般静谧淑柔。两个小娃儿都才刚学会走路,乐颠颠玩耍着,忽而谁抓了谁,便呜哇一声啼哭,倒把空寂的坤宁宫里添染了不少生气。楚昂每每听着这声音,心中便拂过怅然与欣慰。
只可惜孙香宁她已不在。
英武身躯坐在殿内锦榻上的yīn影里,侧着个脸庞,那样的肃漠而孤单。
楚邹回头看见,眼里便有怜恤,轻启薄唇叫了他一声:“父皇。”
其实并没有xingqíng大变,父子皆已恢复到从前。这二年,孙皇后走了的二年,起初割肝剜肺的剧痛在淡淡尘埃中无知无觉地抚平,彼此都已习惯了在这座三丈宫墙下的红尘独过。楚邹依旧勤奋刻苦,在朝中广得好评,楚昂晓得这个儿子是成长了的。
楚昂便对他勾唇笑,说:“总站在那里做什么,让朕想起你小时候淘气的模样,时日过得真是飞快。”
忽而问楚邹:“你可恨朕吗?”
这时候的楚邹已经十一岁了,东宫皇储之气度浑然稔熟,楚昂像在对一个朋友说话的语气,把他当做个大人。
楚邹尚未想好怎么回答,楚昂又道:“你必然是恨朕的,她是你最亲近的母后。”
自从幼年历经沉浮之后,楚邹在宫中的行事表象已遮掩得不咸不淡,qíng绪几不外露。但是在那一次,却逾越地策马闯宫。去江淮历练后肤色晒得麦芽色,进殿一眼看见静静躺在榻上的孙皇后,忽而眸光睿利地凝住楚昂,然后便顿地晕厥过去,生生病了一个多月。
楚昂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默了默,像是自言自语般:“若是朕执意不要九儿,她或者便不会去得这样突然。”
但九儿亦是母后的执念。楚邹不晓得怎么应话,只是默默然地摇摇头。
楚昂最是了解儿子的,曾经这小子眼目里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崇拜,如一尊天神,从无这样矛盾。他便叹了口气,叫楚邹:“过来陪朕坐坐吧。”
楚邹便踅袍走过去,在如意腿卷珠足炕桌旁坐下。冬天殿堂下的光线有些幽朦,父子二个人,一个着明huáng色团领升龙袍英姿肃穆,一个是淡huáng斜襟肩绣蟠龙袍少年清俊,那般安静无声地端坐着,相似的脸容,在繁复的宫廷丹陛中把影象入了画。
……
光yīn催人脚步游走,四季变换jiāo替,忽然冬雪消融,chūn暖花开。清早的宫巷里雾气迷蒙,少年森青的袍摆掠过青砖石地,带起一缕chūn日的清新。皇极门内两扇漆红宫门在他跟前打开,那少年入得门里,朗朗叫一声:“太子爷,该醒啦!”
青葱俊气的模样,藏不住几许男儿淘气,是十岁的小麟子。一边说,一边跨进正殿的门槛往里走。
她太子爷近日迷上了雕刻,夜里熬得太晚,已经一连几天起不来早了。江南边今岁gān旱,万岁爷说了要在英华殿求雨,去晚了可不是件好事。
口舌可挑剔,一定要她赶在他清早睁眼醒来前,送上一份七天不重样的粥,不然就接连两天不给人好脸色。她手上提着小食盒,撩开帘帐便对着那chuáng上冷俊的爷儿晃了晃。
嘿,今儿是花样鲜果八宝粥,奴才瞅着您是起与不起。
第72章 『柒壹』少年伊始
紫檀木雕瑞糙卷珠榻上,掀开淡huáng色仙鹤刺绣帘子,那chuáng上十四少年才睁开惺忪的睡眼。
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微抿着冷漠的唇线,修长身条儿慵懒横在褥面上。似是有些不悦被扰乱清梦,氤氲道:“时辰还未到,嚷嚷什么。”
chuáng边的书案上散着几把刻刀与木屑末,小麟子一看便晓得他昨儿必然又至深夜了。她太子爷就喜欢琢磨这类可以长久沉浸的专注无声的活儿。
她把食盒子放至桌上,一边应道:“卯正了,万岁爷今儿在英华殿祭天祈雨,去晚了可不成。奴才给您熬了粥,用的是薏仁、燕麦、红枣、陈皮十二种好物,面上还撒了层椰果粒子,您早起喝两碗,正好赶上时间。”
门牙在九岁那年长全,两排整齐的皓齿,张开嘴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儿,因着少年清脆的嗓音,显得格外的动听。
楚邹面无表qíng地听着,昨夜为赶在子时前雕出一只饕餮,晚膳就只进了一碗山药豆腐羹,这会儿一经提醒便觉腹中饥饿。
慵懒地摊开身子道:“本太子吩咐你的红雪松木,要到了吗?”
那两腿修长,着一身素白斜襟的中衣中裤,因着常年习武拉弓,俨然已似个十六七岁少年般矫健,只把小麟子看得满目崇羡。
小麟子勾着脑袋立在chuáng边:“那红雪松木乃是去岁番邦进贡的,听说耐腐防cháo抗虫,可不是一般的雕刻木材。御用监造办太监说不好拿,怕皇上万一查起来不好jiāo代……不过……”
“不过什么?”楚邹问。
小麟子答:“那造办太监说……说要是太子爷肯赐他一个字,便是皇上真查起来他也值当了。”
她小时候像个榆木疙瘩般瓜呆,整日就知牵着条狗儿在宫墙下溜达,倒是越长大越机灵了。如今在宫里哪个衙门局子都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奴才晓得她是戚世忠的儿子,虽则戚世忠没给过她多少关照,到底都买她的面子。她也知道不白得人好处,素日里与人亲善,从不拿自个的声势压人,在太监堆里人缘是甚好的。那些个太监和她绕弯子,不过是想求楚邹一个真迹送出宫去卖钱罢了。大奕王朝太子爷生得人中龙凤,尤是一手笔走龙蛇的字迹宛若天工,在京都上下早就传开了,眼瞅着年龄渐长,不知多少世家闺女暗地里在巴巴守望着。
楚邹勾唇冷哼一声:“这帮奴才,你回头把爷桌上那张给他,看他给是不给。”
小麟子一瞥,乃是个糙书的“蜮”字。蜮乃上古传说中能含沙喷she人影的怪物,yīn险狠毒,总在暗地里害人。
她微微敛了敛低垂的肩膀,斜觑了楚邹一眼。那清俊面庞上眼眸深远,果然像藏着什么思虑不说。她心中便有些怜疼他。
自从四年前十岁的太子爷随老宁王府大老爷去江淮治理运河,江淮一带风调雨顺了三年,从去岁开始却忽然不顺了,下半年直接从秋冬到现在仍然一滴雨都没下过。眼看着就要开始chūn耕,再这么旱下去,今年没收成,明年没粮种播种,恶xing循环,又要闹个三年五载的灾。
当年楚邹把那贪官县令拉下马后,扶了一个正八品的县丞上去。那县丞听说乃是个书呆子,必是在运河改支道时把河神的神脉破坏了,三年一过灾害突至,江淮一带受影响,周边地域也被牵累影响。这当口楚邹幼年在宫中闹出的血光之事不知怎么便被传开,民间纷纷传道太子千岁煞气累重,走到哪儿哪儿就遭殃。
这些话前半部分是张福对小麟子说的,张福老了时常站不住腿儿,小麟子便在坤宁宫后头小灶上给他烤虾米饼,虽说虾米勾背驼肩,但吃虾米可壮实骨头。张福吃了几次,后来看见小麟子,对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这个在宫中独来独往大半辈子的老太监,他的声音老迈而低哑,讲起话来也毫无规律,时而想到了什么便讲什么。一老一少站在露台上时,他给她讲前前朝皇帝,也就是万岁爷爸爸的故事,讲他的后宫,还讲尚宫局那帮女官们的势利之道,像是要把眼睛看到的、闷在肚子里的世态炎凉都对她讲完。小麟子才晓得从来不张口的老张福,肚子里原来也装着这么多的故事,每每都是很认真地听。
后半段是听御膳房劈柴小高子讲的,小高子耳朵尖,哪儿的新鲜八卦都能捕捉得来。小麟子看着这字,便猜她太子爷必然也是听到了风声的,所以才这样愁眉不展,所以才痴迷起了雕刻——自从皇后离世后,他一直过得谦微谨慎,生怕招惹来甚么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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