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如却始终垂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唐悯终于皱起了眉头。唐悦虽然并非他亲生女儿,但他每次看到唐悦眼巴巴地站在门外,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唐漠小时候那个冷漠倔qiáng的样子,不由自主地,也想对她好一些。可是温雅如对于这个亲生女儿,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平日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当她是看不见的,这让唐悯心中十分的费解。
他天生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并不在意温雅如的过去。如果真的在意,他也不会娶她进门。因此他从未过问过妻子当年的那些事qíng,但过去是一回事,如果因为过去而迁怒一个孩子,却是让人觉得不能接受的。
“雅如!”他这样想着,语气中带了一种不可置疑的威势。
温雅如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柔声笑道:“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也该放我回去照顾小宝了。”
唐悯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温雅如从来不是这样一个人,她永远都是温柔的,恭顺的,从来没有用这样敷衍的语气对他讲话。
唐悯一字字缓缓道:“你答应我,要好好对她。”
温雅如的脸上,已经微微变了颜色,但仍然勉qiáng笑道:“我并没有刻薄她。”
唐悯道:“可你完全忽略她。”
温雅如闻言,真的完全变了颜色,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对她?”
唐悯说的很简单,却意味深长,“像个娘亲那样。”
温雅如笑了,笑得轻轻的。
秀丽的眉目中却深藏着不安。
她低声地道:“我不知道,你竟会这样地想我。”
唐悯不自觉叹气:“雅如,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现在唐悦还小,你可以弥补她。可一旦等她长大了,很多事qíng,比如你们之间的母女感qíng,就无法改变了。”
温雅如眉宇之间笼了一层冷意,一时之间竟让唐悯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也不再步步紧bī,只希望她能够好好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话。
“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跟大公子,跟宝儿,都是不同的。”慢慢地,温雅如说道。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怪胎。”
唐悯面沉如水,他没有想到,一个母亲,竟然会用这种词汇来形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温雅如握紧了自己的手,似是在紧张,又似压抑着某种qíng绪,眼角抽动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她生来,就是六指。”
这句话说出来,唐悯愣住了,有半盏茶的工夫,书房内外静寂一片,没半点声音。
唐悯疑惑地看着温雅如,如果唐悦真的手上生有六指,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再者,就算她真的生得有问题,这跟温雅如对她的态度,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左手上,有六根手指。不过,与众不同的那一根,被她自己砍掉了。”温雅如的眼神中,有一种深恶痛绝的qíng绪,看得人心中震撼。
唐悯道:“哦……”除了应一声,他简直不知道该对这件事qíng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话题。
温雅如悠悠道:“她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我告诉别人,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居然会真的狠心砍掉自己的手指头?”
她脸上的表qíng已经恢复如初,平淡而悠远。
唐悯缓缓道:“她是因为想要跟别人一样正常,才会这样做的吧。”
温雅如冷冷地道:“不,她是为了讨我的喜欢才这样做的。”
“因为我对她说,她是个怪物。”
唐悯的神qíng僵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唐四夫人口中,竟然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这比告诉他,唐悦生来就有六指,更让他难以置信。
“你们看她沉默寡言,觉得我欺负她了吗,我是怕她将来会伤害到宝儿,会伤害到别人。”
“替我劝大公子一句,不要靠近这个孩子,她是个不祥的人。”温雅如面上笑容也瞧不见了,默然半晌,最后道。
直到她离开书房,桌上的龙井,已经凉得彻骨。
唐四夫人一出门,就撞见书房不远处的两人,她艳艳柔柔的一笑,施施然离去了。
“好狠的心啊!”苏梦枕喃喃自语地道,随即似是想起什么极其有趣的事qíng,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的笑像chūn风乍起,立刻chuī皱了一池chūn水,远处候着的两个侍女红着脸,窃窃私语起来。
至于唐漠,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只觉得,唐悯提及的那些,关于他的小时候,一直像是一片乌云,沉沉笼罩在他的心头。再想到唐悦黑玉一样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其中是否跟他一样,蕴藏了很多的痛苦。
只是他们的痛苦,到底是不同的,分不出谁深谁浅。
更何况,断指的那种痛苦,若非一个人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的滋味。不知道,她当初到底是抱定了怎样的决心,才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qíng。
如今唐漠回想,唐悦的左手侧确实有一块疤痕,大概因为当时她的年纪尚小,畸指并未成形,是以如今留下的痕迹并不引人注意。
怪物啊……唐漠在心底,叹息着。
不知道唐悦听到,会有什么感想。
唐悦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只想着,早一日练好武功,能保护娘,保护弟弟,成为娘的骄傲,如果娘高兴地话,也许会对她笑一笑。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中暮色沉沉,唐悦从石室出来,仰头看了一眼,只觉得此刻的天空灰蒙蒙的,连带着庭院里的红瓦、灰墙、走廊、树木,都变得灰蒙蒙一片,让人不自觉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
唐悦慢慢地走在路上,回想今天一整天,唐漠那古怪的态度。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却始终一如既往般地沉默着。
她想着心事,脚下的步子不断地加快,等到发现四周的环境有些陌生的时候,才惊觉早已偏离了原先要回的院落。
唐家堡非常大,即便是已经熟悉了这里,一不留神还是会迷路,有过两三次这样的经历,再碰到同样的qíng况,唐悦也并不害怕,慢慢就发现,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很偏僻的西园来了。
这里是那位已故的唐夫人最心爱的院子,也曾用来关押过商行舟。只是现在这里空dàngdàng的,连廊上灯笼都灭了,一个守卫都没有,成了名副其实的荒园。
唐悦本来转身要走,脚步却突然顿住了,神qíng紧张地向后张望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心里猛地一阵抽紧,难道是商行舟又回来了吗?
不消片刻,她已经听出来,那不是商行舟,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哭声是从不远处的八角亭传出来的,唐悦悄悄隐身在一株桂树后。月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亭子里,的确有两个人。
只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
那声音哀婉凄楚,似乎有说不尽的伤心事。唐悦只看到那女子长发如云,白衣胜雪,清冷的月光下,整个人显得十分单薄,仿佛来一阵大风,她就要被chuī走了似的。
紫衣男子却叹息道:“婉词,你千里迢迢跟踪我来到唐家堡,就为了对我说这一句话么?”
白衣女子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以为一个瞎子,跟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是要跟你说这些话么,你……你怎么忍心……”
紫衣男子上前一步,似想要挽住那女子的手,她却灵敏得很,连退了三步,身子几乎贴在了围栏上。那男子低呼一声:“小心!”
白衣女子勉qiáng站稳了身子,眼神空dòng的望着对面的人,她喃喃地道:“可笑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虽然是瞎的,心却不瞎,今天才知道,爷爷说的没有错。”
紫衣男子沉声道,“哦,玄机老人说我什么?”
白衣女子的声音此刻都在颤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是经受了什么打击,就要摔倒一般,可那男子稳稳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扶她一把的意思,她接着说下去。
“爷爷说,你虽然聪明绝顶,天资过人,武功也高,但你太过聪明,心术不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说,你对我……若不是为了那本……那本离恨经,是瞧也不会瞧上一眼的。”
紫衣男子冷冷地道:“既然你信他,为何不去找他,反而跟着我这个恶徒?”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根本不像白日里那个风度远胜王侯的翩翩公子,浑身透着一股冷酷无qíng的气息。唐悦直觉这件事qíng离奇古怪,自己实在不该呆在这里,她已经认出来,这紫衣男子,正是大哥的朋友,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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