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梦枕就站在桌前,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对着唐悦道:“你手中的这一根墨条价值千金,磨出的墨更是世间少有的珍品,你这样使出磨豆腐的力气,不是bào殄天物么?”
唐悦硬邦邦地道:“不过就是墨条,价值千金的墨条,也是墨条。”
苏梦枕笑了,他靠近唐悦道,“墨条,你可知道这一条价值多少huáng金?”
唐悦冷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价值多少huáng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摇头道,“这墨条的边缘质地细腻,十分坚硬,传说中可以削断人发。”
唐悦后退一步,冷冷道:“我要削什么东西,自然有刀,何必用墨?”
苏梦枕声音很平常,但他的表qíng却是在笑:“哦,你可知道,若是有人将这墨条随便扔在水里,隔半月再捞起来,墨条也不会有丝毫的腐化,你难道还不承认,它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唐悦停下手中研墨的动作,道:“好好的墨,我不疯也不傻,gān嘛要拿去泡水。”
苏梦枕瞧她神qíng,笑得更厉害,道:“可你不过能活几十年,它却可以存上百年。”
唐悦哼了一声,继续用力磨起来,“这条墨不过能用两三年,百年之后,连渣都不剩了。”
苏梦枕几乎笑出声音来,却不知是觉得她的话可笑,还是觉得她这个人十分有趣,“这根墨条,可以研出天底下最纯正的黑墨。”
唐悦丧失了最后一点面对他的耐心,恶狠狠地道:“天底下有白色的墨吗?”
苏梦枕哈哈大笑,一掀袍子,坐回椅子上,“说得好!”
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妩媚地弯着,认真地上下打量着唐悦。
“唐小姐,我以前竟然没看出,你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
唐悦丝毫不为所动,掀起嘴皮道:“荣幸之至。”
她心中对他那一口恶气还没出,竟然又被他戏弄,自然对这个人的厌恶到达了顶点。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皮相,却又有那样恶毒的心肠,本就不是一件让人心qíng好的事qíng,唐悦更是觉得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至极。
“那请问小姐,墨备好了吗?”
唐悦把宣纸啪地展开,“你自己看不到吗?”
“诶,不是说要我题字?你拿一张空白的宣纸来做什么?”
“那张画是我爹最喜欢的一幅,请你先在白纸上练习一下,免得毁了那幅画!”唐悦冷声道,语调森然。
苏梦枕愕然道:“没有人告诉你,那幅画——是我画的吗?”
如果他的语气不是这样愉快,唐悦或许还真的会以为他吃惊,但他那副样子,分明是在嘲笑她孤陋寡闻。
唐悦沉默了一阵,手颤抖着伸向那幅画,她的忍耐,真的要到极点了。苏梦枕确实很有让人bào走的本事。
原来他气人的能耐,跟他对付女人的本领一样,出神入化。
苏梦枕微微一笑,向一直在不远处偷偷朝这边张望的侍女招手。
果然,那两个年轻女子就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了过来。
唐悦冷眼看着,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莫非要当着她的面,继续跟漂亮小姑娘谈qíng说爱?在唐家堡中,他也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可是苏梦枕却示意那两个女子将唐悦本来刻意放在一边的山水图展开。
唐悦猜到他是要题字了,便故意将脸别过去不看。
可是不久,那两个女子突然惊呼起来,她忍不住转过头去。
苏梦枕的确是在题字。
但他并不若一般人那样将画平摊在桌面上,而是让那两个侍女将画在半空中展开,把纸彻底悬空,由她们二人拉住卷轴两端。
他却手执毛笔,挥毫淋漓。
片刻后,苏梦枕就从容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看向唐悦。
唐悦走过去一看,那副图上的字已经题好,而且下笔有力,纸张也丝毫无损。
她虽不懂字画,却也知道,能让唐堡主如此珍藏的字画,必定是极好的,她有些怀疑地看了苏梦枕一眼。
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坏人。
她突然想起宋婉词所说的关于苏梦枕的那些话,她说他不但琴棋书画样样jīng通,于医道也很jīng,武艺也有大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像是有三头六臂似的,简直是没有什么他不会的。
也许人跟人就是有天壤之别,她勤修苦练,除了武功什么也没有剩下,对方却广泛涉猎,样样jīng通,这简直没有任何的可比xing,她输的一塌糊涂。
那两个少女事了,便红着脸退下了。
唐悦无言以对,不说话就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人,世上确实不多。
岂止是不多,她见过的,也就只有苏梦枕一人而已。
“唐小姐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唐悦眼睛在放箭,声音却平静无波,“你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那我可否知道原因?”苏梦枕右手食指曲起,在桌面上轻轻叩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让唐悦更加心烦。
“你应当知道原因,如果你还记得五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唐悦将山水图摊平,晾gān。
苏梦枕点头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看来那天晚上,你果然什么都看清楚了。”
唐悦侧目,并不说话。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你认为我罪大恶极?”
“我还应该有其他的看法吗?”唐悦反问道。
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隐隐有一种锐利的气势。
苏梦枕笑了,“你不觉得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露出你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模样,是很可怕的事qíng么?”
“我再怎么可怕,也还是唐悦。你再怎么笑,也不会变成好人。”
“那倒是真的。但她的下场,按照你的说法,也该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唐悦愤怒地连眼睛都在燃烧,“你竟然有脸这样说?”
苏梦枕又笑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柔弱善良的一面,也有自私狠毒的一面,区别在于,她并未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唐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讨厌的人所说的话,尤其这个人,在她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是一个说谎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坏胚子,她更加不会相信。
“她因为妒忌,设计杀了我身边的一个侍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我又何必làng费我的怜悯之心?我不过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苏梦枕淡淡笑道。
唐悦愣了愣,末了却摇头,“不,宋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心地善良,根本不会——”
唐悦突然住了口,她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之中已经泄露了一个秘密,一个她想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关于宋婉词没有死的秘密。
苏梦枕笑得很自然,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刷地变了,只道:“那是你有眼无珠。”
唐悦闭上嘴巴,再也不肯开口。在苏梦枕的面前,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苏梦枕秋水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慢慢道:“人都是一样的,我是,宋婉词是,你也是,只要为了自己的目的,都会不择手段。在事qíng没有发生之前,都是善良无害的,可是只要落在自己头上,立马翻脸无qíng,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qíng了么。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的宋姐姐如何的。”
唐悦望着他,开口道:“你早知道她还活着?”
苏梦枕笑着伸手取过桌上的墨条,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果然只是一根墨条而已,没什么特别。”
唐悦紧走几步,急声道:“回答我!”
“她一个瞎子,若是没有人相助,能千里迢迢赶到唐家堡来找我?单凭她一个人,如何能躲过唐家堡那么多双眼睛,给我送信?既然这个人肯不辞辛劳为她,当然不会看着她死。”
“可山崖那么高,就算有人相助,你又怎么能那样狠心对待她。”
苏梦枕笑:“她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我何gān。”
他虽知道有人在暗中帮助宋婉词,却并不关心那个人能否及时出现,救下宋婉词。答案就是如此简单,唐悦却不能接受。
苏梦枕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她也从未指望你能保守住秘密,任何人只要看到你脸上的表qíng,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唐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再一次被人确认自己的笨拙,的确很不是滋味。
“我是很笨,但我不会害人。”
苏梦枕将那墨条信手一扔,墨条滚落在白纸上,带出一条乌黑的墨迹,他却收了笑容,冷冷道:“你也会的,只要有需要,你会比任何人都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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