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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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rǔ过于侮rǔ。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cháo少年运剪的声音。

    怪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jīng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qiáng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屁股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qíng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说得对,这次的侮rǔ由我自招。

    叮-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xing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chuī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xing,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qíng况?”

    叮-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qíng,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jīng光灿烂地bī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chuáng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qíng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chuáng,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qíng牺牲。

    此刻叮-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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